赵尚站在摇摇欲坠的城楼上望去,黄昏下的西京灯火寥落,死气沉沉,曾经的仙城此刻已轰然崩塌,再也不见歌楼林立,酒肆横斜,再也不见南疆巫女,西流杂伶,再也不见岭南千果,水域绢纱。
仅仅一年,午云第二大城便败了,败在了他们手里,败在了内乱中,王师仓皇弃城,百姓却誓死捍卫,将他们视为乱臣贼子,目光怨毒地凌迟着他们。
最终西京还是被攻克,然西京百姓十之八九战死,城池尽毁。百姓说,这座城因云氏皇族而生,如今为他们而死虽死尤荣,宁愿焚烧殆尽也不愿留给他们这些贼子。
赵尚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他可就是午云的罪人,西京的罪人了,明明有罪的是皇族,是云止帝,是倾云长公主,右相顺天命诛妖邪,其心可昭,百姓却对他们恨之入骨,他们何其无辜何其委屈!
“将军,尤大人来了,此刻正在府衙内。”
李凛静静站在了他身边,看着衰败的街市皱眉,虽然经过了清理,然而血水冲刷过的石板依然呈现出一种惨淡凄清的色调,被夕阳衬得妖异无比。
赵尚理了理衣袍转身下了城楼,走过街道进了府衙。
尤章穿着深色长袍坐在内庭里品茶,见他来了摆了摆手,赵尚顺势坐在了他对面。
“将军可知道,云止帝退守召陵?”
赵尚抚着紫砂茶杯不说话。
“右相让你尽快攻召陵,时日形势愈久对我们愈不利,长公主已达大雍,莫非将军想等大雍军士直逼我午云?”
赵尚放下茶杯拱手说:“大人不必担忧,明日我便会出兵,天色已晚,还请大人移步主厅用膳。”
一挥手,有两个模样周正的丫鬟走了上来,引着尤章出去。
赵尚坐在内庭沉思,一年前的事他至今不敢相信。赵家世代忠烈,忠于云氏皇族,他是先帝亲封的正二品大将军,御守边境。
先帝驾崩他奉旨回京,等来的不是接见而是一封密信,“自难逃,阻新帝,诛倾云!”
密信上刻画了密符,只有开国九族能看懂,自古密符只有各家主与皇帝才知,因此这封信一到赵家主手中,家主便明了其中含义,九大家主紧急密议,决定一试太子。
第二日入宫时,家主们呈上了各家持有的传位诏书部分,按先帝遗志传位太子,诏书精美绝伦,花团锦簇,太子毫不犹豫地下跪接旨。
太子自此成为午云新皇,改年号定,大赦天下,其余按先帝所定执行。
新帝登基,第一份诏书,封倾云公主为倾云长公主,地位仅次于新帝。
大臣们窃窃私语,淮南王云据出列说:“皇上,先皇殡天天下同哀,此刻晋封公主是否不妥?臣以为此事当容后再议。”
“不必,先帝生前极是疼爱倾云,对朕亦多加教导,要朕照拂倾云,朕此举可慰先皇在天之灵。礼部尚书听令,即日筹办册封大典,为我午云贺喜!”
大臣们惴惴不安,先皇突然驾崩,新帝竟大肆操办庆典,于礼何容?且只字不提太后,莫非其中有何猫腻?
赵太后不喜倾云公主,早已不是秘闻。当年妖妃九阙横空出世,将先皇迷得方寸大乱,封九阙为天妃,独辟天央宫供天妃赏乐,天央宫中大小事务一律由天妃掌控,独成一体。
帝后就此离心,先帝极度宠爱天妃,天央宫不受外人把控,连先帝进出也需通传。
朝堂一片哗然,大臣们纷纷上柬,先帝留折不发,于三月桃花节在秦湖设宴。
春夜里灯火摇曳,一身红装的天妃踏在秦湖上缓缓走来,容颜绝世,孤冷寡言。
众人痴痴地望着她,她不曾看任何人,只垂眸盯着脚下的湖水,一支睡莲花苞若隐若现。
她突然蹲下身,裙摆逶迤在水面,猛地伸手拍击湖面,湖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竭,一眨眼已见底,几株睡莲没了湖水支撑,东倒西歪地跌在湖底,沾惹了淤泥。
而那人依旧凌空踏在湖面上。春夜里红色身影渐行渐远,隐约传来一道冷淡的声音:“平生不喜湖。”
此后无人再提逾制一事,四大名湖的秦湖一夜消失,午云再无巨湖。
倾云公主出生时天涌异象,一直养在天央宫,连先帝亦不能时常伴守身旁,常常叹息。
先帝疼爱倾云公主不假,新帝所言不假,然而密信也是先帝亲手所写。
九大家主宣读遗诏时,赵太后不在场。
新帝神情恳切,接过圣旨看了一眼就跪拜下去。
家主们不由打了个寒颤,彼此对视,那圣旨上所写根本不是传位诏书,而是早些年先帝拟行的商策。
新帝竟不识密信符号!先帝若要传位于太子,岂会不教授?先帝留下密信,是想告诉大臣什么?
宫中线人传来消息,赵太后已被幽禁一月,宫中守卫森严,唯有新帝及倾云公主能随意进出。
赵尚出了宫门,候在门口的小童朝他走来,小声说:“赵将军,右相和阁老在青水坊等您。”
赵尚点点头,朝青水街走去,路上人声鼎沸,一片祥和,他不由苦笑,卷入皇家辛秘臣子何辜?几时能像他们这般平静?
走进了飞燕阁,九大家主已经到齐,右相宋稷拍了拍手,有暗卫埋伏在了周围。
他将窗帘拉上,按着袖口说:“此番先帝驾崩突然,密信迷雾重重,我与诸位一样,又惊又疑。一个月前先帝召见我,我到了宣德宫,先帝神色有异,暗中将密信塞在了我袖中。我深知此事古怪,便立即拜别,赵太后守在殿外,见到我便跪下了。”
他喝了口茶,继续说:“赵太后让我带信给赵国公,她行动受制,想办法替她找个传消息的人。”
赵尚紧盯着他不说话。
“谁知当晚先帝就去了。”
宋稷皱着眉,这事太过突然和古怪,直至今日他也没想明白,先帝和太后当日遭遇了什么。
赵尚点点头说:“父亲当日也很疑惑,还不及将人送进宫,先帝已驾崩,太后娘娘也被幽禁了。消息被封死,若不是那日母亲进宫为倾云公主献礼,遣人打听,我赵家至今不知此事。”
赵太后是赵尚的姑母,国公爷赵佩的胞妹,自幼熟读经史,贤良淑德,母仪天下,竟落到这田地,让人唏嘘。
九大家族伴皇族而生,世代忠诚,当务之急是查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因此各家族调动了宫中线人。
五日后消息传回,倾云公主竟不是先帝血脉,乃是妖妃孽种,云止帝与倾云公主祸乱宫闱,被先帝得知,先帝欲杀倾云公主,却被两人联手杀害。
如此看来,赵太后是知情人,因此被幽禁宫中。家主们十分震惊和愤怒,祸害,简直是祸害!与天妃一样!
救出赵太后,诛杀倾云公主,拨乱反正!云止帝何其荒唐!
九大家族联合朝中大臣,上书云止帝,要求诛杀倾云公主。
云止帝勃然大怒,指着他们说:“大胆!尔等竟敢以下犯上,谋害皇族之人,冒犯倾云,等于冒犯朕,尔等想要造反吗?”
张阁老“噗通!”一声跪下说:“皇上,臣等绝无冒犯之意,只想恳请您迷途知返,放了太后娘娘,处置倾云公主,其他的臣等当做不知。”
其他几人见状伏跪在地,不停磕头,鲜血直流。
云止帝又惊又怒,不知几人意欲何为。
“太后身体不适,一直在宫中休养,尔等回吧。”年轻的云止捏着眉头说。
张阁老长跪不起说:“请皇上处死倾云公主!”
最终张阁老挨了板子被抬回了张府,其他人罚俸一年。
云止帝只顾着为他和倾云公主遮掩,寒了老臣的心,九大家族决定清君侧,闯宫诛杀倾云公主。
云止帝率军抵抗,京都血流成河,他们成了乱臣贼子。
半年前云止帝将倾云公主仓皇送出,前往大雍和亲,这已是极好的结果,然而他们箭在弦上,已经是人人喊打。
既然如此,只能与之一战,云止帝德行有亏,九大家族依照祖训有权推倒皇帝,扶持太后上位。
只要太后作保,他们就能洗刷罪名,维持家族荣耀,世代守护云氏一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