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草绿,春江奔涌,雍川两岸的桐花开了,放眼望去恍若轻纱罩在江上。
衰败的村落中紫色的桐花落了一地,杜鹃在高大的树干上跳动,不时发出幽怨的叫声。
夏决坐在爬满青苔的大石上,静静看着山下,春风吹过雍川,万物蓬勃生长。
“呼!”
娄朔爬上了山顶,他脸上冒着热汗,外裳系在腰间,长靴上沾满了泥灰。
“山明,探子来报,杨一世率大军屯兵雍川北岸,营连数十里,有二十万之众。”
夏决看着远处飘动的黑影说:“皇上终于派出杨一世了。”
去岁二皇子以高畅为先锋,率军二十万拒汶州,他命夏星以精锐强攻,三月汶州方破,二皇子率军北渡雍川。
京师震动,皇上大惊之下派出了杨一世。
杨一世貌恭而实慢,暗使胥子期延耗高家兵力,使得二皇子连失数城,京中流言渐起。
夏决站起了身,若他不能将杨一世截杀于此,五皇子危矣。
“娄朔,请邬老先生过来。”
娄朔顿了顿,飞快朝山下跑去。
雍川北岸,杨一世一身铁甲,长剑挂在腰间,神情冷肃地走过长街,不时有军士朝他行礼。
胥子期与谋士伍先生跟在他身侧,低声说着眼下情形。
杨一世微微顿身,惊讶地说:“只剩四十万兵马?高家不是有百万兵马吗?”
胥子期面色冷峻地说:“夏决不知以何人为谋士,此人多智近妖,诱得我军数次中伏,死伤惨重。”
杨一世沉下了脸,夏决兵法深妙,以少胜多乃是常事。
不过一年高家便损了七十万人马,固然有胥子期的黑手,夏决却是功不可没。
夏决是如何用兵的?
杨一世仔细回想着与夏决南攻午云时的旧事。
长嘉二十六年四月初,镇东将军杨一世将兵援二皇子,于雍川北岸屯兵二十万,与叛将夏决隔江相持,大战一触即发。
五月,杨一世用高家损计,令人击鼓,隔江大骂已故镇国公夏远,毁辱甚毒。
先锋夏星大怒,欲引兵渡江厮杀,被谋士夏綦劝住,当此之时楼船未足。
夏决按兵不动,命匠人加紧暗造楼船与渡梯。
杨一世麾下将士越发放肆,不带兵戈乘小舟泊于江中,日夜轮流数番来骂,江中小舟来往不绝,景象热闹。
六月,楼船已成。夏决命娄朔领南国妇人泛舟川南,使妇人戏说杨一世南国夫人郑媛,言辞下流,不堪入耳,兼杂刺耳南国咿呀软语,夏家军哄然大笑,震碎烟波。
杨一世大怒,命大军强渡雍川,势必拿下叛贼夏决。
雍川上连日厮杀不绝,鼓声震天,尸体横陈,江水被染成了血色,腥气熏天。
胥子期与夏星战于楼船之中,来往二十回合,胥子期不敌,弃甲抛戈而走,一头扎入了雍川水中,试图逃走。
高家军大乱,将士死伤惨重,纷纷跳小舟欲回北岸。
夏星乘胜追去,以楼船逐小舟,逼入了雍川北岸。
中将夏兖心觉不妥,率楼船追来,劝夏星速速退去。
岸上突然火光冲天,水中冒出了无数高家水师,杀上楼船来。岸上伏着的杨家军也杀了下来。
两方在楼船上厮杀,夏星两人的人马抵挡不住,折损了大半,几名猛将护着两人杀出了重围,跳下了楼船,夺了小舟往南划去。
胥子期使人射箭,中了夏星左腿。箭矢密集,又有追兵划小舟穷追,夏星几人只得弃舟而逃,潜在水下,借着浮尸隐匿身形,逃回了南岸。
夏决脸色沉沉地站在岸上,让人捞起了狼狈不堪的几人。
此战夏决大败,胥子期佯败诱得夏星深入,损了夏家先锋两千人,两只大楼船被扣,士气受损。
夜风不急不缓,夏决坐在帐外沉思良久,方才召了夏綦几人筹谋。
帐门被撩起,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笑着走了进来。
“师父。”
夏决恭敬地起身将老者迎了进来,围坐的几人纷纷行礼,老者摆了摆手,坐在了上首。
老者仔细查看着舆图,片刻之后指着一处说:“此番敌方得胜,士气高涨,必欲再攻,我军可拖之。久攻不下,我军示之以弱,杨一世必添兵力屯北岸。杨家盛兵于岸上,则陇城必无准备,是彼之无谋也。”
老者看了一眼夏兖说:“中将军慎而有察,可领五万人渡西岭,直入陇中截之。”
“副将军机敏善察,可领两万人穿西岭右路烧其粮草,得手速回。”
娄朔恭敬地拱了拱手。
老者看着夏綦说:“夏将军则引十万大军,击鼓迎战,诱敌军入雍川。以火为号,三下进兵,可破雍川。”
夏綦看着舆图赞叹说:“不愧是邬老先生,谋算果真机妙。”
邬老先生摆了摆手,笑着朝帐门走去,夏决连忙送他出去。
计谋已定,诸将各依计而行。
六月二十五,夏綦以军十万,杀上雍川。楼船相连,遮天蔽日,冷箭漫天射向了北岸。
胥子期见沉寂数天的夏家军大举进攻,连忙引兵相抗。
夏家军来势汹汹,不时有兵马从南岸上船,烟尘四起,竟是几十万兵马全数压了过来。
胥子期二十万人马抵挡不住,夏家军杀上了雍川北岸。
杨一世调出了剩下的二十万高家军,誓要将夏家军阻在江岸上。
岸上的两方人马已经杀红了眼,枪戈交接间不时有人倒下,血水横流。
杨一世脸色阴沉地看着远处厮杀的人马,用兵稳重的夏决突然命大军攻来,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驾!驾!”
中将林钺疾驰而来,大声说:“大将军,娄朔引军抄西岭右路,放火烧了粮草。”
杨一世大惊,连忙召回胥子期,下令休要恋战,大军飞快往陇城撤走。
夏綦率大军穷追不舍。
刚退到陇城外,又有探子来报:“夏兖引兵阴入陇中,截我归路!”
前有埋伏,后有追兵,杨一世只得命大军尽力冲过陇中。
大军行到陇中,被夏兖横截相杀,折损巨大,无数将士只得弃戈卸甲,伏道投降。
危急之时,陇城守将曾伦下令打开了城门,率军两万人出城迎杨一世兵马入城。
杨一世这才得以脱身,与曾伦的守军一起将夏家军逼退到城下十里。
雍川之战杨一世败退,前后损了十六万人马。
夏决入主中原,自此再没有名川大山、险要关隘可挡夏家兵马。
陇城中人心惶惶,昔日名震天下的征国大将夏决兵临城下,怎不叫人闻风丧胆?
陇城守府一片寂静,夜虫喧嚣,一个人影对月空望。
杨一世脸色黑沉,他以为可和夏决一争高下,不想夏决谋略在他之上。
夏决用了何人之计?竟以奇兵暗袭。
他从前轻夏决,认为夏决用兵笨重,不如他奇诡。此战方才惊觉夏决之才。
难怪二皇子会连败于夏决之手。一个工于心计的深宫男子,其小谋如何能敌过征伐无数的大将?
夏决此人貌谨而静挚,心有深谋。若入燕州,无人能敌。
杨一世心思转得飞快,要将夏决阻在燕州外,文伐武略他都不是对手。
世无完人,夏决必有短处。夏决有何喜好?常去什么地方?
一个隐约的画面从他脑中浮现,夏决似乎颇好喜食鲜辣。
有一处地方夏决从前爱去,回京之后甚少前去。
钟国寺。
杨一世眼神微闪。
攻破都宫那夜夏决是何神色?
陇城外火把通明,营丘外戒备森严,不时有探子来往。
夏决坐在主帐内查看舆图,再破三城就能直入燕州。
杨一世奈何不了他。
他静静喝酒,要说能制住他的人,大雍当有一人。
那人善隐,杀伐无情,将才许在他之上。
他笑了起来,神色有一丝凄凉。
兵不两胜,亦不两败。
自此后他只能胜,不能败。
杨一世亦如是。
长嘉二十六年七月,镇东将军杨一世败于雍川,雍川失守,陇城被围。
华绍面含怒火,将奏折摔了一地,冷冷地问:“陇城告急,众位爱卿有何高见?”
百官面面相觑,夏决本就是天纵之才,杨一世和高家都奈何不得,还有谁能阻夏决?
殿上一片吵闹,各方争执不下,华绍失望地退了朝,命龚冶暗诏兵部尚书何荣到了勤政殿。
两人密议良久,随后一纸密信传到了西北。
苍州刺史府,司马遥正与王秀对弈,杀得旗鼓相当。
“大将军,宫中来信了。”
周惠衣袍生风,拿着密信走了进来。
司马遥意犹未尽,捡起白子说:“打开看看,无用便烧了罢。”
周惠拆开密信看了一眼,眉头微扬。
司马遥见状放下了白子,笑着问:“是何消息?令元熙展眉。”
周惠笑着将密信放到了棋盘上。
夏决攻到陇城了。
司马遥收起了密信,看着苍茫的远空说:“杨一世兵马不敌,京中陷入了恐慌,是时候进京了。”
“传令下去,大军立马整顿行囊,随我进京勤王。”
“是,大将军!”
亲兵飞快出了府。
七月初十,西北大都督司马遥大破夏昭文兵马,俘夏氏十万人马,令囚于苍州刺史府,夏氏残众逃回西北夏家。
二日,司马遥命大军开拔,直奔燕州。
司马氏的大旗高悬于军前,西北各城避其锋芒,急忙大开城门以送大军。
司马遥畅通无阻。
西北到燕州快马加鞭亦有两月路程,司马遥却是不急不缓,一路整顿兵马,将士竟无一丝疲态。
九月,夏决破陇城,以兵围伯央城。
伯央城百姓为避乱涌向了燕州城,燕州不堪重负,下令关闭城门,流民惊慌之下开始向北境迁徙。
北地沦陷,日渐荒凉。
流民饥不得食,聚作恶匪,沿途抢掠积富之家。
北地之乱,始自雍川。
十月,西北大都督司马遥入京,以兵二十万屯燕州,固守京畿。
司马遥兵盛马壮,京师稍安。
十一月,夏决攻伯央城,杨一世求援于司马遥,司马遥派中将郑纥以兵十万援伯央城。
天降大雾,难以远视,夏决命大军退回伯央城外。
伯央城之危暂解,杨一世召胥子期密谋。
当此之时,二皇子身染风寒,被送回雍京,高家兵马只余二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