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厚重,一个人影迎着浓雾走上了古寺,寺中钟声敲响了,落在迷雾中。
香坛里红蜡火光微弱,檀香燃着微弱的光点,一截香灰落到了坛中。纸钱烧得不旺,拱起了熏眼的浓烟,未烧尽的纸钱在空中漂浮。
夏决静静站在枯树下,裘袍已被润湿。
多少年不曾见过这般大雾,竟看不清不远处的大雄宝殿。
有僧人举着油灯走近,看清他后行了个礼,他微微回礼。
寺中寒冷,山风吹起浓雾,他的手浸得冰凉。
有人朝他走了过来,是个老僧人。
老僧人说了声阿弥陀佛,从他身边走过,经年檀香的味道在雾中飘散。
夏决立在崖摩下,伸手摸着近处的雕刻的石像。入手冰冷,他指尖微疼,一滴鲜血冒了出来。
竟是被石像刺破了手。
老僧人去而复返,站在崖摩下的石径上隔着浓雾看他。
夏决微微侧身,朝老僧人看去。
老僧人似有叹息:“昔年老衲让明觉带言,将军全然未听。”
执着如渊,是渐入死亡的沿线。
老僧人颂着佛经走入了大雾。
参不透,世事皆空。
夏决默然走下了山门。
娄朔等在山下,见他出来走过去说:“山明,杨一世使人传信来了。”
夏决微微抬头,杨一世传密信给他?
娄朔从袖中摸出了一封密信,信泥未干。
夏决接过了密信。
“哐!”
主帐中传来声响,娄朔连忙奔过来:“大将军!”
“无事,你退下吧。”
夏决声音沉沉,娄朔停在了帐外。
信上只有三个字,长公主。
夏决重重地坐下,面色痛苦。
杨一世终是发觉了。
他捏紧了信。
长公主已逝,不应再扰了她的安宁。若是秘密被传出,长公主死后也会背负污名,他与长公主一生清白,怎可再污她清誉?
他静卧良久,起身提笔写了两封信,唤娄朔传了出去。
“啾啾!”一只夜莺落在了窗台上,好奇地盯着房中的人。
胥子期轻笑一声,走到了窗前,一封折好的信落在了他手中。
“真如大将军所料!”
胥子期把信交给杨一世,杨一世就着烛火查看了起来。
汝有何事?
力透纸背,是夏决的亲笔。
杨一世不由笑了起来,天无绝人之路,他竟发觉了夏决的心思。
人笑他痴,不想夏决更是个痴人,竟为了个死人反了。
倾云长公主当真与夏决有私!
夏决手中有五十万兵马,强攻伯央城他定会陷入苦战。高家兵力已损,若他能一举拿下夏决,便能扭转局势。
杨一世想了想说:“胥子期,我打算与夏决在林原一决高下,以此定大军胜负。”
事关倾云长公主,夏决必应。
胥子期微微皱眉说:“此举是否过于儿戏?且夏决武功高强,大将军未必能敌。”
杨一世笑了,他自有妙计。
“此事荒唐,必不能使第三人知。”
胥子期沉声说:“属下知晓。”
杨一世的回信很快到了夏决手中,两人定于三日后于林原对决。
两人议定若夏决胜,杨一世举城降夏决。若夏决败,便率军退守午云境。
娄朔神色担忧地说:“山明,杨一世心思颇深,当心有诈。”
夏决眉眼微沉,杨一世以长公主一事要挟,他没有退路。
三日后,林原大雾。
夏决一身黑袍,手握长剑走进了林原,娄朔持剑跟在他身后。
枯草折断,林原里一片寂静。
杨一世和胥子期站在枯草丛中,雾气微散,两人朝夏决拱了拱手,胥子期退到了一旁。
杨一世一身银甲,手握长枪说:“夏决,别来无恙。”
夏决淡淡地说:“杨将军新婚燕尔,竟来与我纠缠,令我钦佩。”
杨一世微微皱眉,脸色阴郁。
夏决冷冷地拔剑说:“今日应你之邀前来,希望你能守诺。”
杨一世冷哼一声,持枪与夏决战到一处,刀枪争鸣,火光四溅。
两人打了数十个回合,杨一世渐渐败下阵来,被夏决一剑挑开。
胥子期不由站起了身,一旁的娄朔提着长剑走到了他面前。
“哼,昔日并肩作战,不想今日竟要兵戎相见。”
胥子期冷冷地看着娄朔说。
娄朔笑容极淡,低声说:“胥将军,我们各为其主。还请将军不要搅了两位大将军。”
此时已是未时,风吹过林原,雾气极淡。
杨一世被夏决踢到了枯草上,狠狠地唾了一口血沫。
夏决沉稳提着长剑走了过来。
杨一世脸上长疤微动,想起了从前在京中时,夏决宠辱不惊地走过长街的模样,仿佛山崩于前而不改色。
夏决年方十七便被封为了征国大将军,成了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彼时他还只是先锋,一面在东海摸爬滚打,一面艳羡夏决。
同为世家子弟,夏决有如皓月,他却沉寂如星。
世间是有人惊绝如斯的。
便是夏决反了,大雍百姓仍未责怪,更有揭竿奔夏决者。
杨一世静静地说:“倾云不在钟国寺中。”
夏决身形微顿,长剑直指杨一世。
“数日前,有人盗走了倾云骨盒,将骨盒抛于燕州城外断壁崖。此事娄朔知道。”
长剑微颤,夏决朝娄朔看去。
娄朔低下了头,他不想此事扰乱他,便没有将此事告诉他。
杨一世紧紧盯着夏决的神色说:“骨盒不在断壁崖下,在我手中。”
夏决脸上瞬间迸发出了怒气,竟敢扰长公主!
冷光闪过,夏决的长剑刺向了杨一世。
一个褐色的木盒被抛向了空中,有细灰洒了出来。
夏决微怔,伸手朝满天细灰抓去,破绽只在一瞬。
“噗!”
长枪穿透了胸膛,鲜血喷射出来,夏决软软地跪倒在了杨一世怀中,细灰粘了满手,骨盒落到了枯草上,发出轻轻响声。
“不……”
娄朔悲痛地大喊着冲过去,被胥子期一剑挑飞,落到了一旁的碎石上。
娄朔捂着手臂挣扎着朝夏决爬去。
雾气渐渐散尽了,日光从天际倾洒下来,明媚恍若南国。
夏决的头搭在杨一世肩上,艰难地伸手朝日光抓去,细灰在光中飞舞……
他年我再为将军,愿保帝姬一世安……
“不!山明!山明……”
娄朔的声音渐远,夏决的头缓缓垂下了。
杨一世静静扶着夏决,身后是万丈日光,照耀枯原。
“噗!”
他抽出了长枪,热血喷了他一身,夏决瘫软的身子倒了下去。
夏决,兵不厌诈,你怎能忘了?
这骨盒,并非倾云的。
杨一世神色冷肃,他使计杀了当世名将夏决。
“胥子期,放他走吧。”
杨一世提着长枪走出了林原。
林原上枯草窸窣,娄朔一瘸一拐地扑到了夏决身旁,夏决的身体已经僵硬了,胸前血洞凝结成了一团。
娄朔放声悲号,哭声传遍了林原。
胥子期立在林原上,遥望着远空。
长嘉二十七年春,叛将夏决屯兵伯央城外,忽染怪疾病倒军中。三日,溘然长逝。
夏氏诸将商议后命大军急退,欲往午云境。
镇东将军杨一世率大军追击,杀叛军十万,俘叛军五万。叛军大乱,慌忙逃往午云境,据城自守。
三月,杨一世将叛军押往雍京,夏氏之乱始平。
流民归城,皆颂杨将军威武。
杨一世因功拜为安国大将军,封宣武公,位列诸公之首。
酒兹一处宅院中,有人倒了下去。
“夫人!”“夫人!”
乌依古一脸焦急地奔了过去,接住了倒下的人。
“哇!”一旁的孩童大哭起来。
郑嬷嬷连忙抱着孩童轻哄。
童月皎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孤烟守在榻旁,见她醒来惊喜地说:“夫人,你醒了。”
她示意孤烟扶起她,靠在榻上问:“羡之呢?”
“郑妈妈带着羡之少爷去睡了,奴婢去抱少爷过来吧?”
“不必了,让他好好睡吧。”
童月皎穿起了衣裳,独自走进了院子,将孤烟遣了出去。
宝珠卧在院子里看着她,圆滚滚的眼睛转了转。
她突然掩面而哭,夫君怎会病逝?娄朔是怎么照料夫君的!
“夫君!夫君……”
若是知道离京便是永诀,她一定要跟着夫君南下。竟来不及诀别,夫君就走了……
她伏在石桌上哭了许久,累极便睡了。
脸上有些湿润,她慢慢睁开眼,宝珠正舔着她。
见她醒来,它拿尾巴蹭了蹭她,乖顺地窝在她手边打呼。
她又哭又笑,宝珠终于肯亲近她了。她摸了摸它圆滚滚的肚皮,抱着它坐在石桌上。
院外的乌依古松了口气,她终于不哭了。
大将军突然病逝,夏家军陷入了艰难的境地。
随着叛乱平息,皇上要开始算账了,定不会放过西北夏家和童家。
他抬起了头,大雍待不得了。
四月,西北夏家攻苍州刺史府,放出了十万俘虏。同月,西北童家与夏家举族迁往西蛮,归顺于代弋国。
代弋国君甚惜夏决,优待二族,合二族为部,号为猗族。猗族善兵,镇守代弋国数百载。
燕州城,歌舞升平。
月色清澈,司马遥披着长袍坐在凉亭中,手握垂竿,鱼线坠在荷叶下。
池中偶有水泡鼓起,鱼线轻轻晃动,满池荷花开的正盛,夜风吹来了一丝清香。
周惠倚在廊下看他夜钓,不时啃两口西瓜。
气氛安然,谋士王秀叹了口气说:“大将军,眼下不是钓鱼的时机。皇上绝口不提遣归一事,属下恐走了夏决的老路。”
司马遥笑着回头说:“听闻杨家庄子里养着妖莲?倒令我惊奇,想一睹为快。”
周惠笑了起来,淡淡地说:“这可巧了,正好杨一世邀将军过府一叙。”
司马遥将垂竿扔给王秀,大步朝府外走去。
城中熙来攘往,少年少女们锦衣逸带地穿过人群,往河边走去。
河上流满了花灯,祈愿的百姓站满了河岸。
司马遥放缓了步子,夏氏之乱平后,京中又恢复了生气。
可惜了夏决,天妒英才,竟早早地病逝了。
他还以为能与夏决遥立马上。
五皇子至今仍被囚在长光宫,只怕很难再出来了。
他微微叹息,天不遂人愿,八皇子的心愿要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