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一时十分安静,谁也没有说话,风仪出众的沈国公坐在木椅上,不可置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沈梅林。
沈梅林倔强地看着他,纤细的背挺直了,又说了一次:“父亲,我不想嫁给二皇子。”
沈夫人见两人僵持,不由柔声说:“梅林,你这是怎么了?二皇子仁善温和,还许诺若你嫁过去,他身旁绝无第二人。皇室之中这是非常难得的,我与你父亲都很满意这门亲事!”
沈梅林皱着眉看向一边。
沈国公耐着性子说:“梅林,为父早两年便相中了二皇子,他会是个极好的夫婿,如今又肯断绝女色,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何况,二皇子极有可能登上太子之位,鹤鸣与二皇子素来交好,若她嫁给二皇子,鹤鸣与二皇子的关系会更加牢固,也不枉他与夫人养她一场。
他微微不悦地看着她。
沈梅林咬着唇不语。
沈夫人朝面无表情的沈鹤鸣看去,笑着说:“鹤鸣,你与二皇子素来交好,快劝劝你妹妹,别错失了这段良缘!”
沈鹤鸣面色阴沉地看了她一眼,起身走了。
沈夫人摸了摸鼻子说:“鹤鸣这是怎么了?近来脾气越发急躁了,莫不是魇症又犯了?”
沈国公有些担忧地说:“唉,鹤鸣一直养在海外,与我们并不亲厚,我是越发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沈夫人无奈地说:“崇丘仙尊数次来信,要鹤鸣尽快回仙山,我实在舍不得。幸好抱养了梅林,才能解我思子之苦。”
她美目含泪,慈爱地看了沈梅林一眼。
沈梅林暗中拽紧了衣袖。
沈国公看着一脸倔强的沈梅林皱眉,一向乖顺听话的梅林近来多次逆他的意。
他想了想说:“梅林,为父已经定下了你和二皇子的亲事,前两日你母亲派人把你的生辰八字送去了钟国寺,高僧合过你和二皇子的八字,乃是天作之合。凡事勿逆天道,梅林。”
沈梅林惊叫起来:“父亲,你竟不问我的心意!”
她又急又怒,踉踉跄跄地哭着跑出了院子。
身后传来沈夫人的埋怨声:“公爷,不是说好先不告诉梅林的吗?”
沈梅林哭着跑了一路,最后停在了菩提树下,无措地看着树下的人。
沈鹤鸣玉冠高束,一身石青锦袍,衬得身姿越发挺拔。
他微微侧头,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说:“这是作甚?切莫错过了二皇子这段良缘。”
沈梅林惊慌地说:“不,鹤鸣哥哥,我不要什么良缘,我只想一直呆在沈国公府!”
沈鹤鸣似是叹了一声,低声说:“甚好,父亲定然不会饿着冷着你。”
她这才看见他手边的包袱,慌乱地说:“鹤鸣哥哥你要出门吗?”
沈鹤鸣沉默地提起了包袱。
“不要,你不要回仙山,我求你了鹤鸣哥哥。”
沈梅林想也没想地冲上去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满眼乞求地看着他。
沈鹤鸣压抑的情绪崩塌了,痛苦地说:“你要我怎么样?留下来眼睁睁看着你嫁给二皇子?”
沈梅林哭得伤心欲绝,不愿松手。
沈鹤鸣无力地闭上了眼。
若世间有地狱,这便是了。
不想成全他们,又何必让他们今生相见!
他只觉得浑身冰冷,天道竟如此残酷。
“梅林,你想好了,违背礼法会被世人唾弃。你若不放手,就与我同受世人唾骂吧。”
他的声音很轻,像脚下细碎的光影。
沈梅林慢慢松开了手。
他心头有东西碎裂了,脸色变得惨白。
“若是不能见你,我愿长辞于世,再去寻有你的来生。”
声音静静落入他耳中,他惊讶地抬头,她已经擦干了眼泪,定定地看着他。
“梅林,你……”
沈梅林有些发抖,自那日逾越之后,他没有再看过她一眼,任她费尽心思地找他,他依旧避着她。
她方才发觉她有多害怕失去他,这几年他总在她身边,令她暗生欢喜。
他走近了她,将她拥在怀中低声说:“梅林,你不要后悔……”
“皇天在上,沈梅林今生今世绝不后悔,违逆礼法是梅林之过,梅林愿受任何惩罚!”
“哗啦!”一道紫色的闪电劈中了菩提树,凶猛的大火烧了起来。
沈鹤鸣拉着她站在树下,静静地说:“此生永不分离,随天道和礼法去吧。”
景平二十九年深夜,天火再次击中沈国公府,火势蔓延,吞没了内院,熟睡中的沈国公夫妇未能逃出。
大火终于被扑灭了,往日精巧的内院被烧得只剩房架,沈国公府笼罩在一片凄惨中。
府中挂满了白灯笼,一身丧服的沈鹤鸣静静地跪在灵堂前,任由秋风吹动白绫。
沈梅林哭肿了眼,弱不禁风的模样更加惹人心疼。
二皇子沉默地上前敬了香,退到了空地上,朝柔弱的沈梅林看去,白绫隔在两人中间。
天降灾祸,沈鹤鸣自请守孝六年,以尽孝道。
皇上怜他至孝,准了他的旨。
沈梅林亦是自愿守孝六年,派人将二皇子的聘礼和生辰八字送了回去,言明不想拖了二皇子的婚事。
二皇子苦求无果,只得另择薛家贵女为妃。
冬,皇上身体抱恙,禅位于二皇子,二皇子登基为帝,改年号成丰,大赦天下,万民欢庆。
成丰二年春,沈国公府里的梅花开了,春光下各色梅花争相斗艳,引得沈梅林流连忘返。
沈鹤鸣披着大氅,浅笑着走到了梅树下,冷香钻入鼻中,他微眯着眼说:“梅林,以后年年我都种下一株梅树,这片梅花林会更加茂盛。”
沈梅林穿着白色的素衣,欢快地接着飞舞的梅瓣,不时踩碎残雪,很快便出了一身汗,她红着脸说:“鹤鸣哥哥,你快瞧我手中这枝梅,竟是浅绿色的花瓣。”
沈鹤鸣宠溺地走了过去,将要拿到手中时被她猛地抽走,她笑着说:“想看?你得追到我。”
她拿着梅枝转身就跑,沈鹤鸣温柔地追了过去,两人在林中嬉闹,梅瓣满天飞扬。
崇丘仙山海域,罕见地下起了大雪,修士们纷纷裹着衣袍回了屋,烤着火看雪。
上阳峰里积雪盖住了山石,古树被大雪吞没了。
献光心不在焉地敲着木鱼,不时抬眼朝窗口看去,眼里有些疑惑。
仙尊净染一动不动地在雪地中打坐,漱漱的雪花从空中飘落,他身上却是片雪不沾。
献光终是忍不住问:“师尊,不若我将香炉搬到外间?”
净染微微摇头说:“不必了。”
献光放下了木鱼,裹紧僧袍走到了雪地中,学着他的样子坐了下来,浸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
净染睁开眼问:“献光,鹤鸣走了几年了?”
献光微愣,师尊还没有放下鹤鸣师弟?
他恭敬地说:“师尊,鹤鸣师弟离开崇丘已有七年。可要弟子请鹤鸣师弟回来?”
净染摆手说:“不必了,他不会回来的。落入红尘痴嗔中,几人知返?”
献光低下了头。
入夜,雪越发密了。
上阳峰里烛火微微,檀香寥寥,献光看了一眼静谧的内室,悄悄出了门。
微风拂面,一身素服的沈鹤鸣带着沈梅林去了钟国寺,给故去的沈国公二人奉灯。
不时有小娘子将目光落在惊绝的沈鹤鸣身上,见他抬眼连忙羞赧地错开眼去。
沈梅林心中隐有不喜,他们已有三年不曾离府,盛都的小娘子们还记着鹤鸣哥哥。
她鼓着腮帮不说话,踢着绣鞋走到了阴凉处。
沈鹤鸣好笑地跟在她身后,见四下无人悄声说:“梅林,谁又惹着你了?”
她骄哼一声,转过头不去看他。
沈鹤鸣心都快化了,忍不住伸手点了一下她的脸说:“梅林,饶了我罢,寺中处处是耳目,回去我任你罚。”
沈梅林噗哧一声笑了,小声说:“这可是你说的。”
沈鹤鸣笑着给她带路。
两人走远了,一双脚垂下了树,献光皱着眉看着两人的背影,若他没记错,刚才的姑娘是沈国公府养小姐,观两人神色怎么不似兄妹,倒似……心上人一般?
他心头一抖,难道这就是师尊说的劫数?
他飞快跳下了树,隐着气息跟了上去。
沈鹤鸣满心欢喜,带着沈梅林在寺中拜了又拜,日暮时分两人才意犹未尽地往回走。
跟在后边的献光止不住叹息,鹤鸣师弟竟溺于女色,修为也大降,身为中阶修士竟没有察觉有人跟在身后。
进了沈国公府,献光惊讶地发现府中奴仆极少,内院竟没有奴仆服侍。
他疑惑地在府中转着,沈国公夫妇知晓两人的异常举止吗?
突然,他停下了脚步。
“啪啪!”沈鹤鸣击着掌走到了院子中,轻笑说:“献光师兄,别来无恙?”
他只得坐到了沈鹤鸣对面,拱手说:“鹤鸣师弟,别来无恙。”
四年不见,沈鹤鸣眉眼越发深沉,隐有一股决绝的气息。
献光不由皱眉,如今的鹤鸣师弟身上哪里还有半分修禅之人的淡然气息。
他问出了心头的疑惑:“鹤鸣师弟,为何府中如此冷清?沈国公呢?”
沈鹤鸣淡淡地说:“我父亲和母亲早已仙去,如今府中是我当家。”
献光惊讶地说:“沈国公和夫人仙逝了?”
他连忙说了句阿弥陀佛。
沈鹤鸣靠在木椅上仰望着明月,静静地说:“献光,你不要再来了,也请你转告仙尊,此生我不会再去崇丘了。”
献光有些失落,鹤鸣师弟天资甚高,就这样舍弃修行实在可惜。他忍不住问:“是为了沈小姐吗?”
沈鹤鸣脸上闪过杀意,冷脸看着他说:“修禅之人也管这等闲事?”
献光心头大震,鹤鸣师弟竟对他动了杀心。
他静默良久,又问:“鹤鸣师弟,沈国公夫妇的死跟你有关吗?”
沈鹤鸣冷哼一声。
献光木然地坐了下来,竟真是鹤鸣师弟。
这可是要下地狱的罪孽!
沈鹤鸣看着他备受打击的神色轻声说:“献光,你走吧,我不想和你动手。”
献光看了他良久,低声说:“鹤鸣师弟,跟我走吧,不要再执迷不悟。”
沈鹤鸣叹了口气,献光心性纯良,自然不会懂他与梅林之苦,他与梅林并非他想的那般不堪,若是不能八抬大轿,他不会碰梅林。
今生他要做的是废了礼法,让梅林光明正大地跟他在一起,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他受够了,委屈了梅林。
他沉声说:“献光师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心已决,今生绝不会后退半步。世人的辱骂和白眼我都不在乎,你走吧,免得污名连累了师尊。”
献光只得失落地走了。
成丰七年,孝期已过,沈鹤鸣携着沈梅林在后山下的梅林中赏玩,两人换上了轻薄的春衫。
沈鹤鸣一身月白锦袍,执着画笔聚精会神地作画,不时抬头对沈梅林微笑。
沈梅林容颜倾世,浅浅的笑意挂在唇边,静静地看着认真的他。
日薄西山,沈鹤鸣才画好,他对着画像端详半晌,方才满意地印上了章。
沈梅林好奇地走到他身旁,看清画像后忍不住捂住了嘴,小声说:“鹤鸣哥哥画技真真传神,画中人竟似真人一般,这双眼更是灵动,这真是我吗?”
她忍不住抚上画中人的双眼,被眼中的光彩吸引。
沈鹤鸣笑了,她不知她真人远比画上更夺人心魄。
他拉着她出了梅林说:“林中寒气重,女子不宜久呆,回去我给你熬些姜汤驱寒。”
沈梅林抱着画像爱不释手,缠着他改日再画几幅,他笑着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