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月皎坐在院子里走神,冬日的风吹过枯枝,寒鸦在朱瓦上蹦跳,翻找着瓦沟。
飞雁快步推开远门走了进来,气鼓鼓地说:“夫人,外间传遍了,说将军罔顾人伦,孝期溺于女色,实是有辱夏氏门风!”
童月皎拢了拢披风,围着火炉烘着手,没有说话。
“夫人,将军实在荒唐!”
“飞雁!”
童月皎重重地瞪了她一眼。
飞雁咬着唇倔强地小声说:“夫人您不知道外间怎么说您……”
童月皎冷哼一声,无非是些说她长于风月的贬议之言。比起世人的评言,她更想知道夫君在想什么。
夫君向来仁孝克制,公爹去后几日夫君便形销骨立,不成人形,一直与她分房而睡,不食荤腥,禁绝酒色。
夫君的转变是从夏翰林死后开始的,日日都歇在她房中,夜夜缠着她索欢,好像生怕见不到她似的。
她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夫君所谋非小!
她慢慢坐了回去,沉默地盯着火炉。
飞雁不明所以,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侍立在一旁的孤烟,孤烟轻轻摇了摇头。
夏决静静地靠在软椅上,任由孟涵几人打量。
孟涵轻敲着桌面说:“山明,我可不知你是个喜好女色的放荡之徒。”
岑奕面色通红,激动地说:“夏决,你这是怎么了?你可知御史台怎么弹劾你的?他们说你……说你荒淫好色,不守丧礼,日日与夫人云房月窟,鸾颠凤倒!”
华珉面色铁青,怒喝:“十郎住口!此等污秽之言怎可令闻于耳?”
岑奕愤愤地坐下,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非他刻薄,御史台的奏折言辞远比他说的更激烈。
夏决静静地看着远山,残破光秃的山峰浮现出颓败之色。
他想起了三叔父以翰林学士承袭镇国公爵位那日,他拄着拐杖茫然地走到了蒙山脚下,遇到了温若虚。
温若虚正好从嘉元坊出来,四目相对,温若虚朝他点头示意。
两人在坊中小坐,静对无言。
温大小姐一年前死在了皇家禁苑中,温家势头开始衰弱。
朝中的温家门生被皇上大肆打压,加上卷入党争,温家损失了数十名聪敏子弟。温若虚大病一场,越发小心翼翼,朝中隐有贱相之意。
夏决悄悄看了一眼温若虚头上的白发,心头有些感慨,谁能料到权侵朝野的温丞相,年老之时会遭此变故?
温若虚捧着茶盏说:“将军见我,似有唏嘘之意。”
夏决微惊,连忙说:“不敢,丞相何出此言!”
温相好生锐利!
温若虚摆摆手说:“将军不必拘谨,我知将军困顿,将军亦知我。”
夏决没有说话,只看着茶盏里浮沉的茶叶。
温若虚见他神色谨慎,不由笑着说:“我年少之时曾闻,水至清则无鱼。将军一身正气,实乃良将,只是……”
夏决抬头看着他。
“当今皇上刚愎多疑,喜好滥杀。将军行事至清,反招祸事,于皇上而言,一个没有弱点的武将手握重兵,乃是大忌。庆功宴上将军之言,比之杨将军差远矣。”
夏决脸色微沉,温相长于权术,早就看出了皇上的心思。将爵位赐给三叔父只是开端,皇上很快就会对他动手了。
他沉思良久,低声问:“依温相之见,我当如何处之?”
温若虚笑了,抚着茶盏说:“早闻西北兵强马壮,夏家军所向披靡。将军都督四州诸军事,乃是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长留京中岂不渎职?”
夏决神色微凛,温相好生大胆!这等逆言张口就来,就不怕他报给皇上?
温若虚理了理衣襟说:“听闻老镇国公灵柩仍在将军府?”
夏决不由握紧了拳。
“西北风物辽阔,倒是个好地方。”
温若虚笑着走出了茶肆。
夏决静坐至茶凉。
华珉摇了摇夏决,夏决回过神来,低声问:“五皇子有何事?”
华珉长眉微皱,他越发猜不透夏决的心思了,夏决当真堕落了?
夏决看着几人担忧的神色,敛了敛心神说:“不日,我便要回西北去。”
孟涵惊愕地看着他,如今皇上紧盯着将军府,他要如何回西北?
他这是要反!
华珉狠狠抓住夏决的手说:“山明,勿要莽撞!”
夏决冷冷地说:“我父亲的遗愿是回西北,百善孝为先,决心意已决,定要扶柩回西北!”
他推开华珉的手,走到了窗边,遥望着钟国寺方向说:“决一生受制,所愿皆落空。天地茫茫,不料孑然一身,无所牵挂。五皇子放心,决与夏氏一生忠于大雍之主!”
其言若金石,掷地有声!
华珉怔怔地看着他。
如今二皇子娶了世族冯氏女为正妃,势头如日中天。温相失势后,高咏专权,外戚势力煊赫,多次鼓动百官催促父皇册立二皇子为太子,父皇已有些动摇。
以二皇子狠毒的心性,绝不会放过余下几个皇子,京中定然会掀起一片血雨腥风。
孟涵一改往日的笑脸,神色微沉。要让皇上放夏决离京,除非夏决交出兵权。
他看着夏决说:“山明,前路不明,定要保全自身!”
夏决见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思,不由淡淡地笑了笑。
长嘉二十五年春,征国大将军夏决因孝期纵色,枉顾人伦被百官弹劾。
长嘉帝重斥夏决,夏决以不孝之罪贬为安西将军、迷州刺史。
次月,因南攻罔作一事迁午云境南将军,随午云境大将军祝道成南下治守午云旧国。
夏决官级连降两级,西北封疆大吏的官职空了出来,朝中百官开始奔走,各方势力都想掌控西北大权。
向来无可无不可的裴国公罕见上表,请求皇上加封大将军杨一世为镇西大将军,都督西北四州诸军事。
百官震动,裴国公野心不小,想让杨一世取代夏决!
刑部尚书高咏率外戚反对,力陈杨一世都督西北的弊端。
夏氏大臣亦是纷纷反对,皇上只得加封杨一世为镇东将军、阳州刺史,都督东海四州诸军事。
杨一世成了镇守东海的封疆大吏,位同夏决原职。
西北乃是夏氏一族祖籍,夏氏基业皆在西北。夏决在军中声望甚高,即便交出了虎符,西北夏家军未必会认新封的镇西将军。
西北刺史的缺空了出来,各方争抢不休,硬是找不出合适的人就职。
夏决站在钟国寺后山的白塔上,俯视着绵绵群山。
山河如画,春晖似染。
他坐在悬崖边吹风,剑眉沉静。
不日他就要随祝道成动身去午云,他已经让娄朔传信,一到午云夏家军就会将祝道成拿下,留守的杨家军也会被一并拿下。
午云旧国尽归他手,五皇子这两日也会将西北兵权收入麾下,到时两头夹击大雍,直逼雍京,让长嘉帝禅位给五皇子。
他站起了身,春风吹得衣袍簌簌作响,长剑在腰间轻晃。
他从胸口摸出了一卷画纸,细细描摹着少女的眉眼。
征国大将军府的牌匾已经拆下了,鎏金大字写着“夏将军府”,大红灯笼在夜色中飘舞。
夏决回了后院,陪着童月皎用了晚膳,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到了榻上。
童月皎神色温柔,轻抚着腹部,她有了夫君的孩子。
夏决神色复杂,他是个不孝之人,为了让夏氏有后,竟在孝期动了女色。父亲在天之灵若是知道,可会怪他?
他心头微叹,父亲是希望他早日有后的。借着不孝的名声,他总算从困顿中脱身,终于能离开雍京了。
童月皎已有两月身孕,为了保护孩子,两人将此事瞒的严严实实,生怕被府中的奸细得知。
夏决熄了烛,静静抱着童月皎。
“夫人,你可会怨我?”
黑暗中传来轻语声。
童月皎抱紧了夏决,定定地说:“此生夫君要我如何,我便如何。”
她已经猜到了他的想法,不然他何以这般急切。
夏决轻叹一声说:“是我对不起夫人……叫羡之吧,夏羡之。”
童月皎轻声说:“羡之?真是个好名字。”
三月十二,户部尚书夏渭以仁孝承袭镇国公,赐钱三千万,绢一万匹,布五万匹。
夏渭命人将镇国公府修葺一新,喜气洋洋地携家眷入主镇国公府,风头大盛。
三月十五,皇上怜夏远生前忠贞克己,战功赫赫,特许夏将军夫人扶柩回西北。
灵柩行过雍京,不少百姓自发送行,随行的夏家军不禁红了眼眶。
三月十七,午云境南将军夏决随午云境大将军祝道成南下。
勤政殿,华绍屏退了左右,低声问:“龚冶,夏决进入幽洲了吧?”
龚冶会心地说:“回皇上,夏将军和祝将军已经到幽洲了。”
华绍点了点头说:“甚好,都安排妥当了?”
龚冶点头说:“黑甲军首领过去了,想来应是万无一失。”
华绍冷哼一声说:“若是再失手,就扔进皇城后山吧。”
龚冶恭敬地退到一旁。
华绍心头有股邪火,上次派去暗杀夏夫人的杀手竟失手了。不过是个女流之辈都拿不下,真是该死!
他暗命祝道成在南下途中伺机杀了夏决,祝道成却是个绣花枕头,久久无法得手。他只能让龚冶派杀手过去。
“龚冶,让泠妃备寝。”
“是,皇上。”
龚冶退了出去。
青州,一家旅店被包下了。
一口乌木灵柩被缓缓地推进了院子。
童月皎脸色有些疲惫,看着灵柩问:“棺中的冰块可化了?快些加冰块,万不能损了老国公威仪。”
几个将士连忙打开了棺盖,把店家送来的冰块加了进去。
乌依古站在她身后,魁梧的身躯挡住了晚风。
“夫人,舟车劳顿,先回房歇息吧,孤烟姑娘把饭菜端到房间里了。”
童月皎点了点头,由飞雁扶着回了房。
等四周安静下来,乌依古披上了外裳,拔出长刀悄悄潜入了童月皎的屋子。
孤烟见他进来松了口气,连忙退回到榻前。
乌依古隐在窗后观察着院子的动静,自从夫人上次遇袭后他便加强了警惕,夜夜守在夫人房中。
虽然有夏家军护送,但他信不过,夏家本就一团糟,难保将士里没有叛徒。
他长夫人几岁,自小看着夫人长大,夫人把他当做兄长,他却是爱慕夫人的。
夏将军把夫人托付给了他,要他护着夫人回西北。
夏将军明知他的心意,便是不托付,他也会护着夫人回去。
还有两个月才到西北,夫人慢慢显怀了,他必须小心行事。
皇上心思狠辣,派杀手尾随而至,竟是要将夏将军一脉连根拔起。
也不知夏将军那边情形如何了。
乌依古叹了口气,夏将军忠心耿耿,竟被猜疑打压。
皇上如此昏庸残暴,迫害忠臣良将,乃是天下黎民之难。
眼下西北大权落入了征蛮将军司马遥手中,司马遥喜怒不形于色,心有谋略。
任谁也想不到各家争抢不休的西北大权,会有黄雀在后。
也不知司马遥是谁的人,他们到了西北,司马遥会放他们入城吗?
乌依古心有忧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