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漆黑幽深的密林里,一个身影闪进了一片茂密的枝叶中。扒开枝叶,露出了一块光滑完整的树皮,男子手中结印,树皮如水纹消失不见,他钻进树洞中,封印重新合拢,遮住了洞中景象。
萧珵拂去脸上沾染的露水,幽洲八月,夜已寒凉,露水沾衣。
他脱去外袍,晾在了火堆旁的树杈上,随手拿起石块上的肉干咀嚼起来,修长的手指在树壁上一点,一块光滑精美的古镜从里面沉上来,一张清冷的脸出现在了镜中。
他停止了咀嚼,手指不受控地抚上了镜面,镜中人抹了个大花脸,滑稽地扮着小药童,他微笑着抚上那张小脸,阿流,你怎地扮做这副模样。
萧珵内心一片柔软,阿流无论怎么变,他都能一眼认出来,多年前她的眼神便刻在了他心上。
镜面不停变化,萧珵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手不自觉地握了起来。
直到一身紫色华服的女子在月下起舞,四周一片空旷感,他紧抿的双唇才慢慢舒展。
女子融在月色中,踏着乐声舒展身姿,似水轻柔,似火浓艳,整个人浸入了自己的天地,原本冷淡的脸也露出了一丝笑容,他不禁跟着她笑起来。
直到看到女子安然入睡,他才回过神来。
萧珵长叹一声,将离镜收了起来。潜入天上人间十五天了,他这些天一直在查探,然而情况不容乐观,愈深入就愈心惊,天上人间锻造了大批武器,武器十分怪异,不像对战凡人所用,倒像镇压法器。
境内戒备森严,他们潜入第三天便被发现,乐动被囚,他与乐静在躲藏中走散。
见情况不妙,他想离开天上人间回苍山请求寂天出手,才发现天上人间已被封印起来,他解不了强大的封印,被困在了里面。
天上人间乃是云中城秘境,可进入其中才发现另有玄机。天上人间实际上被分为了两层,从前他与乐动乐静两人相遇的森林只是地上一层,上次阿流也被诱入了其中。
而地下还隐藏着巨大的封印空间,这处空间十分诡异,里面的人们在暗中打造法器,在空间中部,耸立着巨大城池,有农人源源不断地从林中采集吃食用物送往城中。
而据他观察,地下城人数不多,这些东西只能是作储备用。什么样的战争需要用上数量这般庞大的军备?
萧珵暗自心惊,付烟飞知道地下城的存在吗?河间宴时云中城长老阻止众人进入天上人间,可见天上人间是由长老们掌控,而地下城的存在长老们知道吗?
若是知道,付烟飞处境定然十分尴尬,若是不知,那是什么人在操控着这股庞大的力量?
能够潜入幽洲空境云中城,不知不觉避开云中守卫的视线,还能创造出如此宏大的空间,掌控地下城的一切,此人实力深不可测。
他必须摸清这里的情况,这里藏着一个巨大阴谋。什么人这般狂妄,敢对付烟飞出手,对四大贵族出手,对幽洲出手?这人莫非是寂天那种疯子不成?
萧珵甩甩头,感受着流动的凉风,火光照在他如玉的脸上,发带的影子映在树壁上,像一条弯曲的小蛇。
萧珵就着枯草躺下,烤着火堆,树洞外衣袂声不时响起,那些人当真谨慎执着,追了他十几日,这半月他过的狼狈不堪,恍惚回到了年少时乞讨度日的艰难岁月。
他闭上双眼,沉浸在往事中。
火光渐弱,他呼吸渐沉,在辗转流浪的梦里看到了高坐在宫撵上的小女童,她一身白衣,遥望着远方晴空。那时车马慢,岁月长,他的眼中只够望见她一人。
云流在一阵吵闹声中醒来,光线刺得她眼花,她抬手捂住了眼睛,听见苏玉破口大骂:“哪个不怕死的小泼皮,敢把这些个吵闹物放进朝阳殿来?来人,给我撵出去!”
鸟类特有的叽叽喳喳的声音传得满殿都是,伴随着一声声怪异的问好声:“嬷嬷好!”“早上好,奴才是小九!”“长公主好,奴才小六!”“小娘子勿恼,爷这就……救命!”
那捏着嗓子嚷出来的声音逗得宫人们不住发笑,追着撵个不停,偏生那不知好歹的东西又叫道:“饶了奴!”
云流打开门,满院子鸟毛乱飞,苏玉黑着脸追着一只大头灰鹦鹉,其余宫人们也在撵着鹦鹉,场面一片混乱。
云流嘴角抽搐,哪个混账放了这些鹦鹉进来?昨夜里殿中还好好的,今早弄得鸡飞狗跳!
离朝阳殿不远的西宫院落中,几位皇子聚在一起吃茶论诗,唯有一身红色锦袍的华漫兮来回走动,不停地催着身边的娄朔问:“如何如何?朝阳殿里热不热闹?”
娄朔一脸无奈,一只夜莺落在了他手上,他摸摸夜莺的头说:“长公主已经起了,朝阳殿鸡飞狗跳,一片狼藉……”
“哈哈,本皇子就知道那些个鹦鹉大有用处,昨日一见,长公主性子沉郁了些,本皇子特地送去这些小玩意儿给她解解闷!”
华漫兮眉飞色舞地比划着,恨不得立马冲进朝阳殿视察战果,却被夏决拦在了凉亭内。
夏决揉着眉心,他昨夜辗转反侧,天将亮时才睡下,谁知这小魔头派人来了府上,硬将他请入了宫内,还暂借娄朔一用,美其名曰了解长公主,与她拉进距离。
最后偷放鹦鹉的苦差就落到了他这个武艺高强的大将军身上。他僵着脸把鹦鹉放进了前院,飞快地跑回了西宫大门。
他不敢想象被苏玉抓到的下场,迎亲回朝走了八个月,除了一路上的狂徒骚扰,苏玉也功不可没。
亲卫们三天两头惹恼她,接着便是腹泻、头痛、四肢酸软等疑难杂症,随行大夫束手无策,唯有她才能药到病除,落在她手上的亲卫不死也得脱层皮,他本人也着过她的道。
华珉递上一盏茶给他,夏决恭谨地接过。
华凌风拈起一颗白子,准确地放在了棋盘上。
华珉皱眉盯着棋盘,黑子被封死了,他伸手抹去棋盘,轻轻拱手说:“二哥棋艺高超,我输了。”
华凌风微笑不语,他身旁的华清风开口说:“五哥谦虚了,我们兄弟几人,唯有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二哥今日不过是运气好,恰好昨日得了姬先生的指导。”
华清风从宫女手中拿过绢纱细细擦着手,白皙修长的五指修剪得极整齐,食指套着一枚白玉扳指。
华珉不动声色地饮茶,南国烟雨寥味道清新淡雅,一股茶香充盈在口腔中,减弱了心中的不快感。
倒是夏决挑了挑眉,大雍皇宫被称为姬先生的只有一位,钦天司宫主姬无由。
同一时刻品着烟雨寥的还有一人。那人一身正黄宫装,坐在明德宫中望着净瓶中盛开的菊花不语。
宫外高大的蓝花楹树枝在风中摇晃,光影落在地面大理石上,显得斑驳迷离,就像那夜后发生的种种,每每想起亦觉心惊胆战。
一身米色裙装的梵浅端着参汤走到了她身边,温声问:“娘娘,御膳房送了些鸡汤过来,可要用些?”
赵元瑾眼神迷离地望着她不语,她有些不解地问:“娘娘可是身子不舒坦?”
赵元瑾摇头,声音低哑沉重地说:“去,将寒宫中那人带过来,哀家有话要问她。”
梵浅有些吃惊说:“娘娘,那人……”
“带她过来!”赵元瑾提高了声音,太后的威压立马迸出,满殿宫人们低着头,战战兢兢地侍奉着太后。
如今云止帝退走南境,与赵将军带领的清君侧大军交战于召陵,赵太后临朝称政,既不支援云止帝,也不声援赵家军。
朝中形势不明,京中山雨欲来,人人自危,大臣们每日下朝便关紧家门,固守家中,京都一片萧条,昔日繁华尽奢的烟华街人影寥落,商贩们闲来无事开始织起了绢纱。
西京陷落后京都绢纱日贵,贵人们的吃穿用度不停缩减,百姓的生活更不用说了。
梵浅疾步走来,后面跟着四个五大三粗的嬷嬷,押着个瘦弱的宫装妇人走进来,一入殿门便被关上了,妇人被按在地上。
赵元瑾冷冷地问:“宋欢,哀家再问你一次,当日可是你亲眼所见皇帝与倾云公主惑乱宫帷?”
地上的妇人“桀桀”笑起来,嘲讽地看着她说:“太后娘娘英明,奴婢若不是亲眼所见,怎敢冒死捅到娘娘面前。”
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块精致的黑色古玉来,细细地用衣袖擦拭着表面。
赵元瑾恨恨地盯着她,那块玉名叫天墨,年少时她与宋欢、其他几名世家女子入宫拜见,当时的皇后娘娘十分喜爱宋欢,将海外进献的奇玉赐给了她。
若不是先帝与自己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今日的太后便是宋欢了。
天墨有一种奇妙的能力,能将发生的事记录其中,而宋欢这老虔婆,入宫赴宴竟溜进了后宫,莫非她以为还能勾引先帝不成?
可恨这老虔婆,竟撞见了云止与倾云不伦之事,将此事从头到尾记录在了天墨中,用来威胁她。
以先帝对倾云的疼爱,得知此事必定大发雷霆,云止会就此失去圣心,太子失德,会陷入千夫所指的境地。
她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因此立马软禁了宋欢,紧急通知了兄长。
赵佩知道此事也大吃一惊,午云未来储君,先帝膝下唯一皇子,竟做出这等荒唐之事!
兄妹二人将天墨中的情形看得分明,赵佩一边呵斥荒唐,一边派人伪造了宋欢意外身亡一事,宋家人纠缠不休。
赵元瑾气得五脏六腑疼,心中怨恨云流,这般年纪便会勾引兄长,这等祸害非除不可!
她与胞兄商量在宫中除去云流,然而此事却被先帝得知,先帝大发雷霆,要废了她的后位,削去赵家爵位,赵氏一族流放南疆。
她是赵家女儿,怎能看着延续千年的赵氏被毁?迫不得已,她只能对先帝出手,软禁了先帝,最后毒杀了他。
赵太后痛苦地抚上脸,为了云止,为了赵氏一族,她亲手杀了最爱的男人。她恨,若不是倾云,若不是宋欢,哪会走到今天这步?
云止性倔,宁肯舍弃她这个母后也要维护倾云,竟将她软禁起来,而惑乱一事不知何时传了出去。
她气得食不下咽,干脆任由云止去抵抗赵家军。最后云止南撤,她临朝称政,坐上了先帝的位置。
宋欢冷笑地看着她,眼中尽是疯狂,轻声说:“太后娘娘,奴婢有话要单独对你说。”
赵太后愣住,死死盯着她,死到临头还想耍花样?她倒要看看她有何花招。
赵太后挥手,梵浅引着宫人们退到了殿外,殿内只剩被绑起的宋欢和她,赵太后不耐烦地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宋欢突然笑了,笑得诡异邪气,她慢慢开口说:“太后娘娘,其实,天墨里的景象是假的,不信你看?”
她按住天墨的一角,天墨转动了方向,对准了两人,然后慢慢化成了一幅幅画面。
赵太后惊讶地看着天墨里的场面,里面她与宋欢正结伴去春宴,两人笑语盈盈,遇到了年少的先帝,可两人是如今苍老的模样。
突然先帝身边的人也一一变化,连倾云也来了春宴,与先帝同龄!这怎么可能?
赵元瑾瞪大了眼睛,天墨里的画面是假的!那云止与倾云……?
宋欢痴痴笑起来说:“不错,尊贵的太后娘娘,惑乱一事是假的,这不过是个圈套。本来奴婢还担心以娘娘的精明,难以上套呢,想不到娘娘这般嫉恨天妃,一下便认准了倾云狐媚呢!”
赵元瑾脸色苍白,止不住颤抖,望着眼前陌生的妇人说不出话来,日光照进殿中,细微的灰尘飘扬在了她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