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时候,以念被屋外嘈杂的声音吵醒。
“这是怎么了?”
从屋内走出来,见几人均在站在门口,约莫五十来个村民聚集在院子里。看上去都只剩下了老弱妇孺,想来是家中年轻男子皆已殒命,以念便是被这众人的哭泣呜咽之声吵醒的。
韩慕白回身解释道:“我方才审问恶鬼王,才知这里还活着的村民都被他关在了村里酿酒地窖,原本准备在今日吸取活人精气还阳,还好我们赶上了......”
看着像是村长模样的老人,忽而带头跪下叩首道:“老夫代全村百姓多谢上仙救命之恩。”于是其余村民也都随着村长齐齐跪下,感谢之言不绝于耳。
“怎么又跪了......你们快起来......”韩慕白显然不会应付这样的场景,看向以念发出求救的眼神。
“诸位快请起。”以念上前扶起村长,又道:“老伯,我们不是什么上仙,只是附近仙门的弟子,随师父下山历练的。”
她说着,便把在一旁看热闹的司徒曙推上前来。
司徒曙一挑眉,立马清清嗓子,一派严正语气道:“嗯......我派想来以锄强扶弱,拯救苍生为己任,诸位不必言谢。若是非要谢,送上些鸡鸭鱼肉,新鲜时蔬即可......”
绾绾在一旁朝他嘀咕道:“师父,你这救人还带要东西的呀?”
司徒曙笑着,低声腹语道:“你看彻儿那样,不得吃点好的补一补啊。”
被救命恩人这么一说,村民们倒是热情起来。不过多时,便从各自家中大包小包的送了过来。很快,鱼肉蔬菜粮食瓜果,便堆了满满一院子。
司徒曙与绾绾乐得合不拢嘴,忙把食材往厨房里搬,赤炎兽也帮起了忙,正叼着一篮鸡蛋乐颠颠地往厨房里送。
韩慕白与顾承远则是觉得这番“趁火打劫”实在不妥,在一旁向村民连连道谢。
这屋子里原本的村民已被恶鬼王杀害,如今萧元彻重伤未愈几人合计着暂且住下,待他伤好些再做打算,于是将决议将屋子好好收拾一番。
在司徒曙这个冒牌师尊的指挥下,神偷抱着铁锅在刷锅,皇子打来水在洗灶台,仙督拿着扫帚在扫地,魔尊拿着砍刀在劈柴,就连赤炎兽都骂骂咧咧地踩着张抹布在擦地......
几人动作很快,厨房不久便焕然一新,总算是有了点人气。
一番捯饬后,司徒曙往灶台里添了些柴,生上火将洗净的大铁锅往上一架,准备展示一把厨艺忙得团团转,先是指示顾承远道:“六殿下,你去把鸡宰了吧。”
顾承远一愣,看了看一边笼子里叽咕乱叫的鸡,又指了指自己,“前辈,您让我杀鸡?”
“难不成还鸡杀你?”司徒曙说着又看了一眼绾绾,有些护犊子地道:“绾绾是女娃,杀鸡这种活总不好让女娃来做吧。”
起初以念还不知怎么司徒曙会让顾承远杀鸡,这下算是明了了。司徒曙早已将绾绾当做自己闺女,这闺女看上的男子,自然是要为难一番的。
闻言,顾承远不再有异议,战战兢兢地拿上菜刀,走到鸡笼前。好不容易伸出手把鸡抓了出来,可酝酿了半天,还是没下得去手。
可见这杀鸡可比杀人难多了。
“这该从何下手呀......”顾承远拧着鸡,求救似的望向几人。
目光落到绾绾处,只见她连连摆手,“别问我呀,我可不会杀鸡。”
见此路不通,他又看向了韩慕白,“慕白你会吗?”
韩慕白倒是有心帮忙,可惜力不从心,在他认真思索一番后,得出结论:“我想应该和杀人差不多吧......”
赤炎兽觉着几人实在无用,摇了摇头,轻蔑道:“你们这些凡人真是笨蛋,朝着脖子一咬不就行了?”
它秉承着万物皆可咬脖子的道理,说着就要上去咬鸡脖子,还好绾绾及时将它抱走,“矮冬瓜,被你咬了大家还怎么吃呀?”
“哼,又什么不能吃的......”赤炎兽在她怀中扑腾,突然反应过来,“等一下,你居然敢叫本座矮...矮冬瓜!”
以念靠在门口一旁看着厨房渐起的炊烟和手忙脚乱的几人,观赏得十分欢乐,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这几人和鸡相持不下许久,就这么下去天黑也不一定能吃上饭。以念实在看不下去了,走进来接过鸡和菜刀。
要不说能当上魔尊呢,她杀人在行,杀鸡也利索。
放血拔毛,开膛破肚,那是一气呵成。没多大一会,便将鸡处理干净,洗了手在众人惊叹的神情中深藏功与名。
到天黑下来的时候,几人终于将这一大桌子菜准备妥当。初春窗外的寒意,并未消退,屋里生着个小火炉,却是热气腾腾的。
酒在火炉上温着,香气渐渐冒了出来,几人欢欢喜喜地将厨房里一道道的菜肴端上桌,像是过年团年一般,连带着整个屋子都热闹起来。
“你们这是在过年吗?”
萧元彻扶着门框走了出来,脸色都被这暖洋洋的炉火映得红润了些。
顾承远刚从厨房出来,见他出门,忙将手中汤碗放下,上前将他扶过来,笑道:“彻公子,你醒的真是时候。”
萧元彻见二人欢天喜地的样子,说笑道:“我闻着香味就醒了,你们这是打劫了全村?”
绾绾摆好碗筷,小声打趣道:“这是我师父厚着脸皮找村民们要来的。”说罢,朝着厨房看了一眼,“可别说是我说的。”
这时,韩慕白与以念也都端着盘子从厨房走出来了。
以念见萧元彻不顾自己伤势,语气有些责备道:“你怎么这就出来了?”
绾绾他们几个毕竟是凡人,并不知这灭神钉的厉害,可她明白就是萧元彻修为再高,也不是说没事就没事的。
萧元彻嬉皮笑脸地道:“饿了,被肚子里的馋虫勾着就出来了。”
“又不是不给你吃,这么大个人了,还让人担心。”以念嘴上虽埋怨着,却还是给他盛上了碗热汤,“这鸡汤可是司徒叔叔专门给你炖的。”
司徒曙从厨房里将最后一盘红烧肉端上来,嚷道:“开饭啦!”
众人落座,就连赤炎兽也跳到凳子上,以念拿出几个垫子给它垫高,好让它能够到桌子。
看着众人在热气腾腾下笑着的脸,萧元彻心里好像有根弦被人轻轻拨了一下似的。
他想到平日里京都城傍晚十分最是热闹的,有夜市,有勾栏楼阁里的姑娘献唱,酒肆灯宵,繁华极尽。可些酒菜仿佛也被染上了脂粉气一样,落在嘴里,没有滋味,从没有今日这样的香。
碗里忽然伸进一筷子,以念夹了些菜给他,温柔道:“傻笑什么?吃东西。”
萧元彻笑眯眯地握住她的左手,拉过来揣进自己怀里暖着。这顿饭,或许是他这辈子最快活的一顿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聊着,只有韩慕白从头到尾未表一言,神色揪然。他素日里虽话也不多,可今日这般沉默,实在也有些奇怪。
以念察觉出他神情的异样,正想询问,却被绾绾的话打断,“对了,吃完饭我们把这屋子里的这些喜字拆了吧,晚上看着怪瘆人的。”
“傻丫头,拆什么呀?”司徒曙笑着看了看萧元彻与以念,“这不正好,趁着大家都在,干脆彻儿你们把亲事给办了,念儿是魔尊百无禁忌的。”
绾绾立刻附和道:“诶,师父你这个提议好!这要是公子和念儿的喜字,我瞬间就感觉喜气起来了!明日得把这里好好打扫一番,我看还剩了好多做喜服的布料,晚上看怎么改改给公子做一件新郎服......”
一旁的顾承远早已明了自己的心意,他看着绾绾为好友亲事筹备的样子,眼底不由得漾出一抹柔软。
此时亦是真心道:“如此便再好不过了,彻公子与念儿的这杯喜酒我们可都等了太久了。”
司徒曙询问起萧元彻,“彻儿,你说呢?”
萧元彻隐约觉得此刻像是一场好梦,平静安宁得不真实。哑然片刻,被桌上菜肴热气迷了眼似的,眼睫上氤氲出些许晶莹,“我自然是愿意......”
他自然是愿意。
愿用灵核,愿以千金,愿倾其所有,换得一晌贪欢。
他转而看向以念,笑着问:“就是不知道冥姑娘愿不愿意与我结发为夫妻?”
以念不知怎的,竟脸上烧红起来,耳尖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
从眼底映出十年前在凌云关上说要娶她为妻的那个少年模样,她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仅剩直白而热烈地告诉他一声。
“......愿意......特别特别愿意......”
然后,萧元彻眼睛也红了,既是感动,又是悲伤,既是痛苦,又是缱绻。
众人皆是高兴,像是商量好了似的,纵使大敌当前,也想贪恋这一时的欢愉。
没有人说起结界还能撑多久,钟道什么时候会找来。
只是像寻常百姓家一般,讨论着喜服要如何赶制?婚礼该如何布置?喜宴做点什么菜好?这样极其普通却又极其难得的话题。
看着以念开心的样子,就连不懂人间世事的赤炎兽,也开心得咿咿呀呀。
“元彻,以念.....”韩慕白忽而红了眼眸,举起酒杯道,“师兄为你们高兴。”
他畅饮一杯,喉头哽咽,心中苦涩。
或许是想起了姒姬,或许是担心萧元彻的伤势,或许是害怕见到这种悲中之喜。
他借口喝多了酒,想出门吹吹风,离开了座位。
以念见他奇怪,也随韩慕白来到院子里。
他坐在石墩上,月光将他的影子拖曳得很长,孤零零的一道痕迹。
她坐到他一旁的石墩上,问道:“大师兄,你今日是怎么了?是不是思念姒姬姑娘了?”
“嗯......”韩慕白抬头望向低垂的星野,夜风吹着他额角散落的碎发,显得有些落寞。
以念随着他的视线望向布满星星点点的墨色苍穹,“你还记得小时候吗?有一次元彻哥哥想念爹娘哭得不行,你就告诉他,他的爹娘从未离开,只是变成了星星在天上守护着他。我想姒姬姐姐此刻一定也在天上守护着你。”
侧目看了眼以念如十年前一般的少女模样,他恍惚想起他们离去后,他一个人那些年在玄霄,度过的孤月夜。
玄霄的雾总是那么大,聚散离合,像是满地白云无人扫。
复又低垂下头,沉吟良久,方道:
“以念,对不起。”
“啊?”
韩慕白突然冒出来的一句道歉,让她摸不着头脑。
可这句道歉,他迟说了十年。
他的眉宇依旧很温和,时间过去太久,说去旧时伤痛,不见伤口只剩温和。
“十年前我没能为你报仇,也没能和元彻一起离开玄霄......其实这十年间,我一直都很自责如今说出来好多了......”
以念闻言一愣,而后笑吟吟道:“你说什么呢?那十年对我们三人来说,都过去了。你永远是我们的哥哥。以前是,以后也是,这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
韩慕白微一凝顿,他的眼眸里似有一瞬怅然,随即又凝成了释怀。
他是他们的兄长,从小便总是最成熟的,但此刻脸上却浮现出孩提时茫然无措的表情,他道:“这一次,不要再丢下我了。”
以念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却没有再深问,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安抚般地应道:“好。”
三月初六,是个好日子,入眼之处全是喜气洋洋的红色。
这几日众人已经把这茅屋里里外外打扫一番,竟有了几分山中小筑闲适之景。
绾绾一大早就开始帮以念梳头,还学着民间喜婆那般,边梳边念,“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
话音未落,又觉得不对。这二人以后就是千年老妖怪,恐怕并不会白发,遂又改成了黑发齐眉,以念笑她是个不称职的喜婆。
赤炎兽打着哈欠撞开门,道:“小主人,成禽是什么呀?你的笨蛋大师兄说你今日要和傻子成禽?成禽兽了......”
“诶诶诶!”绾绾转头看见赤炎兽,嗔怪道:“这里是闺阁,拜堂前男子都是不能进来的!矮冬瓜你快出去!”
赤炎兽才不理会她,蹦跶到以念边上,朝绾绾哼哼道:“哼!本座又不是男子......还有!不许叫本座矮冬瓜!”
绾绾趁赤炎兽睡着的时候,用红绸把它头上的皮毛扎成了两个小啾啾,看着跟小哪吒一样,以念一低头就被它的样子逗笑了。
她笑道:“炎炎,成亲就是和喜欢的人永远在一起。”
赤炎兽靠在以念身边,咋咋乎乎道:“那本座也要和小主人成亲!”
绾绾用梳子将以念的碎发规整好,低头冲它道:“你凑什么热闹呀!今日是你小主人最重要的日子,你要乖乖的别捣乱,知道吗?”
“切,不懂!不过小主人高兴,本座就高兴!”赤炎兽爬到以念身上,才看到妆台镜子中的自己,它惊恐地用胖爪子挠着自己的头。
“啊啊啊!本座的毛毛怎么变成这样啦!”声音大得隔壁都听到了。
一阵欢声笑语中,以念总算是打扮妥当,喜服是村里的姑娘和大娘们这几日赶制的,虽算不上精巧华美,却也简洁热烈。
这样烈焰般的嫁衣居然也压不下她的明媚颜色,更衬得唇红齿白,红颜乌发不可方物,没什么人类审美的赤炎兽都夸赞道今日的小主人特别好看。
绾绾为以念盖上盖头,扶着她走出屋子。
农屋小小的正厅里众人已经等候多时了。司徒曙作为家长坐在上座,桌上摆放着萧元彻与以念双方父母的灵位,韩慕白作为主婚人站在一旁。
绾绾将以念的手,放到萧元彻手中,便欢欢喜喜地退到顾承远身边。
二人携手走到正厅中央,韩慕白上前递出玉如意给萧元彻,他并不会司仪说得那些婚礼唱词,只是柔声道:“新郎官可以揭开新娘子的盖头了。”
萧元彻接过玉如意,轻轻撩开以念的红盖头,一时泪莹于睫。
以念有些莫名地紧张,眼睑微抬,看到对面的男人干净的下颌清隽英挺。视线缓缓上移,见那双月华流照的星眸,纯澈无暇地看过来。
视线交叠,世事交错。
多少年爱恨纠缠,大半生恩怨浮沉,那些纯真,疯狂,甜蜜,痴缠,怨怼皆在此刻化作斑驳尘埃,星星碎片,布满回忆。
彼此都不知道剩下的时光究竟是几何,未来是否还会到来,但此刻透过红烛,越过过往,已是永恒。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随着二人盈盈相拜,众人眼泪蓄起了泪水。
顾承远见绾绾又是羡慕又是感动,便柔声道:“我们也会有这一天的。”
绾绾面上微微一红,侧目看了一眼顾承远,低声道:“你是皇子,我是小偷,别开玩笑了。”
顾承远悄悄握过她的手,轻道:“那以后我会努力学习偷盗的,争取做一个大盗,不给你丢脸。”
随着对拜起身,韩慕白有些哽咽地高声道:“礼成!新人送入洞房!”
众人擦干眼泪,推着二人来到洞房门前。
说来洞房,其实就是农屋里最大的一间房,好好收拾了一番。点上了龙凤红烛,又请村里的大婶们做了大红鸳鸯被面,一番规整也算是有模有样。
“公子,我们今日就不闹洞房了。”绾绾眼睛红红地牵着以念的手道,“念儿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以后可不许再欺负她了......”
绾绾话还没讲完,就被司徒曙打断,“成婚了就是大人了,叔叔真为你们高兴,要是你们爹娘还在一定很高兴......”
他老早就哭得不成样子了,这会一开口,又是好一番大哭。
绾绾安慰他,自己又忍不住哭,抽泣道:“好啦师父,大喜日子你别像个孩子似的哭个没完。”
司徒曙一把鼻涕把一泪,道:“我又没成过婚!还只是个四十几岁的孩子啊!”
“哼!哭哭啼啼烦死了!”赤炎兽说着悄悄擦掉自己的眼泪,憋嘴道:“小主人,虽然本座不懂什么晨昏就要成禽兽,进山洞的......但是你高兴,本座就很高兴啦!而且今日有好多好吃的,本座更高兴了!”
顾承远徐徐一笑,续满泪水的眼睛像是碧波荡漾的湖泊,“彻公子,念儿,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真的......真的很为你们开心。”
最后是韩慕白,他笑得很是温暖,“元彻,以念......恭喜。”
红烛粲然,照一双人。
是心头血,亦是命中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