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众太医从梓阳殿出来已是半夜时分了,殿外挤挤挨挨等满了各宫妃嫔以及赴宴的皇亲大臣,乌压压的一片。
太医院首此时疾步走到皇后身旁,满面焦急地低声道:“皇后娘娘,皇上乃是急火攻心,气血逆行,几度刺激心神,又兼之旧疾复发,恐是......恐是难见好了......”
太医院首是皇后的心腹,皇后对院首的诊断自然不加怀疑,闻言虽遽然色变,但也还算冷静。
倒是跪在一旁多时的顾承屹吓得跌坐在地上,痛哭了起来,“父皇...父皇...皇后娘娘儿臣知错了......”
皇后冷冷地一眼扫在他身上,狠厉道:“皇上还没殡天,你就哭哭啼啼哪还有个皇子样!你最好还是祈祷皇上无事,否则日后有你哭的时候!”言罢,又转向太医院首,问道:“皇上这病得突然蹊跷,太医可还有法子救治?”
太医院首低声切诺道:“皇后娘娘,皇上如今的情形恐怕药石无用,不如请萧仙师去看看,可能还会有转机。”
皇后思付片刻,点了点头,示意太监去请萧元彻一同入殿。
不过多时,就见萧元彻与以念一同走来,皇后气不打一处来,对着一旁传话的太监骂道:“无用的东西,让你请萧仙师,怎么无关的人也来了?”
以念见状在一旁讥笑道:“皇后娘娘这可是请错人了,救人可不是萧仙师的专长,杀人才是。你让萧仙师救皇上到底安的什么心?”
此言一出,皇后更是气急,听闻大婚当日情形当真以为以念中了血蛊没了修为,此时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头,暴怒道:“大胆妖女!九州皇室岂容你在此造次!来人掌嘴!”
一旁的太监领命上前,却被以念野兽一般凶狠的目光瞪了回去,根本不敢动手。
以念上前一步迫近皇后,幽幽道:“本座虽没了修为却也还是魔界魔尊,就是皇上见了本座也要礼让三分。皇后此意既是要挑起九州与魔界间的纷争,那我魔界奉陪到底,改日魔族雄狮定当踏平你京都城。”
以念的声音并不大,语气也并不凶狠,但语中森冷的意味已经昭然若揭了。
皇后显然未料到以念会这般行事,毕竟皇上病重,在这样的关头挑起九州魔界战乱的罪名,她也不想担,于是一时有些龃龉。
萧元彻适时的打起了圆场,拉回以念,哄道:“好了念儿,皇后娘娘毕竟是长辈,娘娘也是太过担心皇上病情才失了分寸,你怎可当真?”
见她神色稍缓,又向着皇后道:“念儿年纪尚轻,娘娘勿要与她一般计较。”
此番情形,皇后也只好顺着萧元彻给的台阶下,转身面向众人,严正了口气道:“皇上疾症,需要静养。未经本宫允许谁不能来此叨扰皇上,若惊扰了皇上,这个罪谁也担待不起!”
众人小声议论,然而留下也无济于事,便纷纷悉数散去。唯剩下几位份高的皇妃,年长的皇子公主,以及玄南王定远侯这样的要臣,还留在原地不愿离开。
顾承屹跪在殿前不敢起身,方才喝得酒早已全醒了,对自己所言懊悔不已。可说来也怪,即使他素日里口无遮拦,今日也的确喝得酩酊大醉,倒也不至于如此忤逆犯上,回想起来就像是中邪一般,无法自控。
正回想着,身前就落下一道颀长的影子。他抬头一望,见着道以念笑容和煦的走到他身前,“五殿下,我若是你就自刎谢罪算了,以免皇上醒了,你会生不如死。”
从皇上突病到现在,无论是皇亲大臣还是嫔妃皇嗣都对他避之不及,生怕与他多说一句就会被牵连其中,此时见到以念简直如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哭喊道:“冥姑娘......冥姑娘,你救救我,你跟萧仙师说说,让他帮我在父皇面前求求情,我还不想死,不想死啊......”
“现如今你真的觉得还有人能救得了你吗?”以念自上而下的俯视他道。
他自知道以念说得没错,皇上若是死了,他便是弑君之罪,皇上若没死,他便是忤逆之罪,无论哪种情形他都难逃一死。
顾承屹已吓得面如土色,浑身颤栗着匍匐在地上向以念磕头,哀求道:“冥姑娘,我知道你是魔君,你一定有办法的,你只要能救我,我以后任凭你差遣......”
“我可真救不了你,你要想活命,恐怕......”以念停顿了一下,随后举目望向皇城上空晦涩阴沉的天,颇含深意地一笑道:“这京都城的天要变一变了。”
“变天,要变天了......”顾承屹喃喃地重复着以念的话。
萧元彻拉过以念走到玄南王夫妇面前,向王妃道:“王妃,我去看看皇上的病情,念儿在皇宫也没个熟识的人,麻烦你替我照看下她。”
玄南王夫妇本就想趋附萧元彻,此时则是受宠若惊,连连应下。随后萧元彻走进了内殿,以念便同王妃商量,先去王妃的长姐宁妃长春殿里休息。
今日设宴的梓阳殿修建在一长排汉白玉阶之上,要去往宁妃所居的长春殿中,则需要走下这数十米的长排玉阶。
二人刚行至汉白玉阶前,就闻到身后传来清越的声音。
“念儿......”
二人驻足回眸,见顾承远星眸中淡起云雾,又再唤了一声,“念儿。”
王妃见以念无心理会他,于是道:“六殿下时候不早了,我带冥姑娘去长春殿休息,您也早些回府休息吧。”
顾承远言辞恳切道:“王妃,可否让我与念儿单独说会话?”
他眼光中带有孱弱的乞求,这样一个为情所困的翩翩少年郎,实在令人不忍心。
王妃暗叹以念心狠的同时也有些踌躇,毕竟是萧元彻让她照看以念,若是出了岔子她也难交代。
以念看出王妃为难的神情,向她略略点头示意,又对顾承远道:“无妨,有些话说清楚也是好的。”
王妃见四周宫人侍卫众多,于是放下心来。向着顾承远微微拘礼,便独自走开,却也不敢走得太远,行至不远处的一旁凉亭等待以念。
距离有些远听不太真切二人说了些什么,只能瞧见顾承远脸上抑制不住的哀伤,以及以念脸上不耐烦的神情。
二人站在长阶上说了几句后,以念背过身去,有些言尽于此,好自珍重的意味,不愿再多说了。
顾承远清俊的脸庞上满蕴雷电欲来的阴霾,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冷厉,一把拉过以念道:“是他强迫你的对不对?告诉我,你不是自愿的,对不对?”
“我都说过了,我对你没有感情,我从始至终爱的都是萧元彻!”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你放手!”
二人的争执越发大声,附近的宫人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远处的玄南王妃也听见了,见二人又拉扯起来,她快步上前想要阻止。
不料还未走近二人,就听得以念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只见夜风骤然凛冽,吹得以念发丝纷飞,拂起的衣角在夜里如一双巨大蝶翼,仿佛翩然飞起,而她却从数十米的长阶上摔落了下去。
另一方面,萧元彻走进内殿见皇上躺在宽大的皇榻之上,面色苍黄憔悴,似一片残叶,孤零零悬在冷寂枝头。
他略略施法有模有样的查看起皇上的病情,随后收回灵力,微微叹息,得出的结论与太医们相同,皇上内里中空,已是回天乏术。
殿内众人正商讨着,就见总在皇后身边伺候的贴身侍女疾步从殿外跑进来,压低了声音道:
“皇后娘娘出事了......”
皇后凤目微转怒道:“何事如此惊慌?敢来惊扰皇上?”
侍女怯懦道:“回禀娘娘,是冥姑娘,冥姑娘被六殿下从长阶上推了下去,萧......”这侍女也是个不嫌事大的,似是有意挑拨顾承远与萧元彻的关系,当着众人的面说的不是以念摔了下去,而是被顾承远推了下去。
侍女口中“萧仙师”三个字还未出口,萧元彻就已化作一道白芒飞身而出。
当萧元彻把以念打横抱起来时候,只见白玉石阶上留下了鲜红的印记。
王妃疾步赶到时见此场景满面骇然,再一望石阶之上的顾承远尚还愣在原处,眸色中掺杂着惊恐与愤怒。
今夜的太医们过得可谓是相当充实,尚还在商讨皇上的救治之策,这头冥姑娘又出了岔子,于是太医院首又带着几个医术高超的太医赶往偏殿救治。
众人在梓阳殿前等得焦急,顾承远几次想要冲进去,都被玄南王夫妇给拦了下来。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太医院首才从偏殿出来。
玄南王夫妇与顾承远一同急急上前询问起以念的情况,太医院首只是看了一眼顾承远,略略叹息着摇了摇头。
径直走到皇后身边,才道:“回禀皇后娘娘,冥姑娘已无大碍,只是腹中胎儿未能保住,导致小产。”
皇后面上掠过一丝冷笑,只道:“那可真是可惜了。”言辞颇为恳切,毕竟她可惜的是这一摔没把道以念给摔死。
“真是造孽啊……”玄南王妃叹息,转而向着顾承远道:“六殿下,您也太狠心了。”
顾承远闻言立刻道:“我不是有意的,是念儿自己摔下去的。”
玄南王妃唯恐以念这一摔,萧元彻会怪罪在她头上,便也顾不得许多,急着将责任推到顾承远身上,“这么多宫人都看到了,六殿下怎能一句话就撇清关系?”
“七王妃您怎可污蔑我?念儿是我的未婚妻,我怎会不顾她生死,将她推下长阶……”顾承远正着急解释着,众人却看向他身后,一时屏息。
顾承远随着众人视线转身,只见箫元彻抱着以念已从内殿走了出来。怀中的以念发髻散开,裹着一张赤色裘皮,显得脸色更为惨白,她双目紧阖,失去血色的脸上隐有泪痕。
“萧仙师……”玄南王妃话才起头,似乎也被萧元彻脸上的表情吓到了,顿了半晌才继而低声道:“冥姑娘刚刚小产,身体还虚弱,不如多在宫里修养两日,再回府不迟……”
萧元彻像是没有听到一般,自顾自地抱着以念往前走,顾承远上前道:“彻公子,我不是有意推念儿的……”
以念那微微湿润漆黑的眸子,无声而危险地盯着顾承远看了一会,最后淡淡道:“元彻哥哥,我们回家吧,我不想再看到他。”
“念儿,彻公子……”
萧元彻森然地抬起猩红的眼眸,冷冷打断他道:“你没听念儿说不想再见到你吗?念在朋友一场,你自己选一种吧。”
顾承远不解道:“选什么?”
萧元彻冰冷的道出二字:“死法。”
此言一出,无人再敢言语。
从诸君热门到夺权弃子,顾承远的溃败几乎是一夜之间的。所有的一切,都在此时萧元彻与他决裂起,全盘颠覆了。
“我帮了这么大的忙,你准备怎么报答我?”
回焚影的马车里,以念望着萧元彻正邀功。今日这一出戏,她的表现可至关重要。好在他三人配合默契,眼下朝中的人已对萧元彻和顾承远反目一事深信不疑。
“那我只好以身相许了......”萧元彻笑着长臂一揽,将她圈进怀中。
以念却并不满意,撇开头,嘟囔道:“没诚意。”
今日皇上病重,顾承屹忤逆,顾承远失势,这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进行了。此时萧元彻心情大好,看着怀中这个时而想杀了她,时而又想将三界与她共享的小妖怪,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以念假意思索一番后道:“我想要折仙丹,越多越好。”
萧元彻对这个答案很是意外,“你要折仙丹做什么?”
她道,“如今我虽坐上魔尊之位,但我毕竟年轻,资历又浅,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寂沉寂煞的旧部对我也多有不服。可我又不能像冥渊一样,刚上位就大开杀戒。所以我想若是有折仙丹,一来可以对这些不服之人起到控制的作用,二来也不会落下心狠手辣滥杀忠良的罪名。”
以念的理由倒也合乎情理,萧元彻不再过多询问。翻手间,一个精美雕花的金丝锦盒浮现手心之上。
“红色为折仙丹,白色为解药。全数在此,拿去吧。”
以念欣喜地拿过锦盒打开,见内里约莫有近百粒。
于是问道:“若是法力比我更高强的人,服下此药也会生效吗?”
萧元彻得意地道:“自然有效,能叫折仙丹,又岂是凡物。不过如今冥渊没有修为,魔界还有比你修为更高的人吗?”
萧元彻这一问,以念方才发现自己说错话了。
慌乱片刻后,灵机一动,道:“我是想若是法力高强的人也有效,那我们只要让钟道服下,那不就能轻松地杀了他吗?”
好在萧元彻并未多想,闻言只觉好笑,道:“你能让他乖乖听话服下你备好的折仙丹吗?还是你能制服他,强行让他服下?”
以念似有隐藏地尴尬一笑,“那倒是......”
另一方面,顾承远步履虚浮地离开众人视线,回到王府时已是天光破晓。
也许是讽刺,当血腥的气息逼近时天气却异常的明媚,冒出新绿嫩牙的树隙间,点点金色阳光轻俏地跳跃着。像是顾承远一样,给人带来一种和煦的温柔。
他径直来到书房,撤去了守卫奴仆,关上书房门。缓缓转动书桌上一不起眼的白玉镇纸,随后地面缓缓裂开一道幽深的长阶,直通地道。
随着顾承远往下走去,地面再次合拢了起来,方才的阳光照不进这幽暗这地道,他脸上的神情亦同这洒下的阴影一般变得不分明起来。
这地道原本是他担心有一日,皇后起了杀心,故而年少时趁着王府翻修,买通了修葺的工人所建造。为的是能在危急时刻,给自己留下一条活路。可此刻,这救命的地道却成了关押顾昭容的地牢。
只见顾昭容双手双腿皆被铁链所缚,华丽的衣饰与周遭阴暗的环境形成诡谲的反差。身前还有一道金光结界,她的修为在顾承远之下,这几日想尽办法也无法逃脱。
大婚当日从在皇宫内被绑至今,已有五日滴水未进,此刻早已没了力气。
地牢里烛影摇动下,她抬眸见着顾承远的身影走来。
她缓缓抬头,步摇上垂下的璎珞在寂静的地牢里叮铃作响。
“顾承远,你知道杀了我是什么下场吗?”她的声音干哑,强撑着力气道。
“我从未想过要杀你。”顾承远勾起唇边笑意平和地瞧着她,可随后说出来的话却令人心惊。“我只是要折磨你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而已。”
顾昭容倏而惊起,嘶吼般地朝他道:“你这个疯子!父皇母后发现我不见了,一定会各地搜查!还有元彻!他一定能算出我在这里!你要是敢动我,到时候一定会被千刀万剐!剥皮抽筋!”
顾昭容还没骂完,就被顾承远轻蔑肆意的笑声打断,“看来公主是在这里被关得久了,不知这几日外面的变化。不妨告诉你,没人会来救你了。”
顾昭容闻言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可见顾承远如此言之凿凿心中也不免犹疑。
他似乎读出了她的疑惑,接着道:“不信?你大婚失踪数日,至今也没人来救你,你不觉得此事蹊跷吗?”
他这么一说,顾昭容心中顿时大乱起来,齿寒道:“你究竟什么意思?”
顾承远缓步走近她,幽幽道:“从你在皇宫被劫持开始,绾绾就已经用移形符化作了你的模样,所以送亲的军队护送至焚影的人是绾绾,在场宾客前公主殿下可是露过脸的,根本没人发现你失踪了。回房后,绾绾才化作原本样貌,这时候喜婆才告诉彻公子你不见了。这原本是你唯一的生机,可惜你运气不好,赶上巫族来焚影寻仇,大婚取消了。所以除了彻公子,和那些估计已经被灭口的喜婆侍女外,没人知道你不见了。至于彻公子根本没将你失踪的消息公之于众,你早已是一颗弃子,他可不会把时间耗在你身上。”
顾昭容怒声打断,“你胡说!元彻他一定会来救我的!他只是还不知道我在何处!而且父皇母后很快就会察觉我不见了,一定会派人来救我的!”
顾承远眼中藏了刀,陡然放出仇恨的光,“父皇病重,至于皇后......我会让她先下地狱等你的。”
顾昭容闻言头皮发麻,愕然道:“你说什么?”
顾承远见她此番神情,轻巧地嗤笑一声,道:“对了,你还不知道。昨日顾承屹在宴席上胡言乱语,当着群臣的面将父皇气得旧疾复发,命在垂危......”
顾昭容急切地打断他道:“你骗我!顾承屹虽是个草包,却也不至于荒唐至此!再说父皇身体一向康健怎会......”顾昭容正说着,霎时间反应过来,“是你!一切都是你做的!”
“还是你了解我,不过若没有彻公子的配合,这个计划也不会成功。如今顾承屹罪同弑君,而我在大庭广众下与彻公子假意决裂,彻底失势。”
他顿一顿,似乎很满意地欣赏着她吓得惨白的脸色,随后补充道,“从今日起,父皇病重,已写下遗诏立我为诸君的消息将会传遍朝野上下。你猜,接下来皇后会做什么?”
顾昭容心思何其缜密,自然知晓这其中利害。
已然被面前这个卸下谦卑恭逊外壳的顾承远吓得失了方寸,用尽最后的力气,扬起脖颈暴怒道:“一切都是你的设计好的!你这么做就是想引我母后连同玉氏一族谋反......”
谋反二字一出口,她却不敢再说下去了。
在思绪翻绞中,逐渐不由得抖个不停,不断谩骂道:“你这个疯子!疯子!”
若是一切如顾承远所说,不只是她的安危,甚至是皇后的整个家族都会受到株连。
绝望攀上她的眉目,与一旁笑得越发璀璨的顾承远形成鲜明的对比。
顾承远露出一副天真的表情,不顾她的谩骂,笑问道:“你还记得若是有人起兵谋反,宫内警钟长鸣是几声来着?我记得应该是七声,也不知到底对不对?好在王府离皇宫不远,我想你我很快就能听到了。”
言罢,他的视线慢慢凝成一股厉芒,望向地牢里唯一通风的小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