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是一位出生于极寒之地,修行六百年的雪仙。
常听仙族最高之帝赤狐对她们说起这浩荡三界之事。
三界之灵,属人为大。
人有七情六欲,礼教丰满,又可造出一片锦绣乾坤。人族的君主,受天命制约三界。连狐仙王这般强大的仙,也要为之俯首。
仙族所居的灵境,有如画的山川,秀丽而清爽的草地。每年初春,灵境最高的了缘山上,最珍贵的玉心树会撒下如雨的花瓣。
白无便不信,人间有比灵境更美之地。
她修炼六百多年时,终有了人形。一名十五岁的少女,生得极为灵秀。她着一身清丽的白裙,在众多姐妹里,依旧不失光彩。
她不甘日日在此听花神的念叨,便悄然随着思凡的姐妹们遁出灵境。
雪引千年缘,一梦是少年。
这是白无在福嘉寺里为佛点香时,方丈送予她的福言。
他说,命中有时终须有,属于你的一段缘,已然降世。莫再执迷当下。
多谢大师指点。她恭敬地答谢。
白无将他赠予的紫檀佛珠收在腰间绣囊中,谢过方丈,飘然离去。
来到人世五年有余,她却从未变过相貌,仍是十五岁少女的模样。那老方丈知晓她灵境雪仙的身份,却从不点破。一是他大爱众生的慈悲之心,二是对灵境狐王芫绝的敬重。
出寺之时,她除去了施加在身上的幻术。
长衣张扬,美丽绝伦。
墨黑的长发饰以蝶舞盘花钗,肤白如玉,杏眼桃腮,相貌清丽美好。身段婀娜如河岸旁的细柳,可盈盈一握。一身雪白衣裙,足下踏鸳鸯水花绣鞋,更衬她如仙子初临凡间。
水岸渺渺,江南花香。身本如烟,离人陌路。
望君莫怜。
……
这大同客栈的伙计对他怒击桌面的举止已经见怪不怪。这应无期,是前些年来到这应龙城的一位江湖散人。他年纪轻轻,相貌俊丽,比那城中有名的绾儿还要邪魅八分。
许多待嫁闺中的女子依然都春心荡漾。自他来了城里,许多小姑娘便整日都在盘算如何见着他一面。这客栈的老板娘与他打过交道,也对他算是照顾了,每有好酒好菜总会给他留些。
此人算是个有点本事的,日日在城中人家门口喊着宅中有怪物,也确实让他拿住了些小妖小怪。只是,他几次在陆家后院探查时,却从未捉住过什么东西。虽说凭着一张清隽秀逸的脸,那陆家小姐经常在她父亲面前给他说好话,可今天他去陆老爷家里一个美妾的房里去搜索,又未查出那怪物的藏身之处,陆老爷就认定了他是个骗子,把他赶了出来。
“应无期,你要是砸坏了我家的桌子,可是还要按原价赔偿的,”韩双燕笑眯眯路过房门前面时,一边翻看手里的账本,一边搭话,“待会儿你喝醉了再犯浑,我可就要把你扣下来做个苦工了。到时候,应龙城有名的美少年变成了我大同客栈的掏粪工,可莫说我不近情面。”
应无期仰头饮下一碗酒,愤愤不平。“我又不是贪他小妾的姿色,到时候那女人被妖怪吃了,老财奴可别再寻我回去救人。”
此时,却又有一道身影自门前走过。
“你这呆子可真是好大的胆子,不过一个凡夫俗子,也想单枪匹马去抓什么怪物么?”
一听这戏谑的女声,应无期顿时控制不住,怒从心起,冲出门去要和那女子理论。但当他看到她真容后,顿时化成了一滩软泥。
云鬓弄香风,秀面俏如仙。灵动言笑语,一面定相思。
方才白无就已在客栈外看见了这个少年,愁眉苦脸的神色煞是有趣,身上还带着不同于寻常人的气息,终是忍不住地跟了进来。她才发觉,那少年分外好看。
长发披散,几缕头发落在额前。肤如白玉,眉眼清俊,如同狐七爷笔下描绘的仙人。他一身素色长衫,全身上下也就一个锦袋,一把白玉箫这两件东西。
待到她站于应无期身边时,应无期仍像痴呆了,半天无话。一双星眸倒映出少女被逗笑的模样。
“人长得挺俊,怎么却是个呆子呢?”
应无期一时才反应过来。人间难得见此绝色,这女子必定不是寻常人。想到此处,便出声询问。“敢问姑娘是哪里人氏?”
不热不冷,毫不唐突。他打量面前的少女。她虽绝美,却无人气,还透着几分寒意。不过,若是不行恶的精怪,倒是无可厚非。走南闯北这些年,他见多了世上的仙妖鬼怪,也结下了那么几个非人的朋友。
白无料他定是想探听自己的身份,道:“我家在胤川李家村,受人嘱托去往康竭城寻人的。方才听你讲起这城中怪事,就想来听听,那陆老爷家出了什么事?”
应无期却轻笑。他耸了耸肩,道了一句一问五十两,便进房去了,在她面前将门关住。
随后轻叹一声。
门外的白无微愣,轻哼。“当我是来算卦的么?还一问五十两!”说着就抬脚踹开了门。
岂料面前人影忽然一闪。转眼应无期已在她身后砰地一声关了门,嘻嘻笑起来。
“我与姑娘不过初次相见,姑娘却如此热心,当真是古道热肠。莫非,姑娘是来找我谈生意的?”他漫不经心玩弄着掌中的白玉箫,忽而抬头,眸光如电一般射来。“可以啊!算卦五两白银,驱邪五十两,聊天和听曲儿各十两。若是姑娘对在下有意,还有两种业务。陪姑娘出街游玩一次三十两,茶楼听风一次五十两。不过我可说好,我只卖色不卖身。”
“你这分明就是借色图财嘛!”白无的脸骤然一红,露出讶然之色,道,“无耻!”
应无期翩然临立门前,面上却带着毫不在意的笑容,玩起手中玉箫来。“借色图财?那也要有色才行。钱是行走江湖通达四方之物,我也从没承认过自己是正人君子。并且男女之间这些的事情,从来都是你情我愿,我也不会强买强卖。若姑娘不是来买话说的,就请吧。”
说着就打开了门,脸上一副从不做亏本生意的送客神情。
“……”
白无一时无言。她好笑,自己堂堂一雪仙,竟然被一个凡人当成了轻浮女子。
她想了想,随即笑道:“那我想听你吹一首曲子,这样可好?”
应无期顿时微笑。
“好,那我便为姑娘吹奏一曲。”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白无一眼,轻放箫于唇前,随即吹奏起了一首乐曲。长音从箫中徐徐而出,顿时激起一层无形的气浪。
白无心下有些奇怪。这首曲子正是她在狐七爷家常听他吹奏的《天音》。曲调清扬,有镇魂清心之效。其中音乐,以上古仙乐之谱记成,五音排列之法可破魔除妖。
在她刚入尘世时,狐七爷在胤川为她和晶晶吹奏过这首曲子,为她的幻身术法定下基础。此曲天下无双,想不到,人间竟还有一个会吹奏的人。
耳边隐有流动的风。阖眸时,她似又感受到了当年狐七爷捋着胡子温和的神态。简单的院落,三仙的世界,也是一片美丽的风景。
“你吹够了?”轻笑一声,白无忽而一个闪身,伸手就来夺他的箫。
应无期惊诧。他凭借师父赐予的一枚仙符,能够感应身边一切非人生物。对于一般的妖怪来说,此曲必会揭露其原形。他能感受到,这女子与陆府里那妖怪有着同样的根源,也是天地灵气所化。
可她只是稍有些恍惚,随即便回复了正常。
莫非她是……仙?
还未反应过来,手里的箫就被一只柔嫩的小手夺走。
“我早就说我不是妖,”白无没好气道,“你还来真的。你吹的这一首曲子,我一百……一年前就听过,他吹奏的技巧比你强一百倍,守,财,奴!”
应无期心中忽然提起了对这少女的兴趣。他微微勾唇。
“是么?你说的那人……是不是一只白毛狐狸?”
白无正要继续批判他,却听他道出了狐七爷的秘密,顿时一震。只是心里却仍起疑,不动声色地盯着面前男人的眼眸。
“你如何知道?你是他什么人?”
应无期不言。他只邪邪地轻笑道:“你又是他什么人?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的身份?不过,若是姑娘出钱来买这个秘密,我就告诉你。”
白无在人世间生活五年多,见过许多贪财好色的人,可像他这般财迷心窍的,还真是从未碰上过。真是人掉进了钱眼里,钻都钻不出来。
“你好没意思啊。”她转身便要出门,却又被一只手臂挡住了去路。
“我的箫,姑娘还没还我,”应无期懒懒靠在门前,“看在姑娘绝色无双的份上,这一曲,我就不收钱了。”
白无哼了一声,把那箫扔还给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唇边却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笑容。
她的身影逐渐远去。
应无期若有所思地垂眸,琢磨着这女子的来历。
胤川……嘿嘿。
白无所住的地方,并非真正的房舍。她在自己安身的石心亭中施以幻法,化了一座不富不贫的清新院落。
翠树环绕,碧水清透,一池尚在沉睡的荷苞。
大部分仙、妖来到人间无非就是为了寻求一段缘分。在灵境和妖山生活久了,自然也都无聊得紧。
饮尽杯中香茶,白无信手将茶杯掷出窗外。那杯子化为一片绿叶轻飘飘落地。
不知不觉,她又想起了今天所见的神棍。大抵是那个男子眉心隐有的孤寂,吸引了她吧。他眼底深如暗云的悲伤,就像一根针,在她心里深深种下了一点莫名的情愫。
也不知自己是否有那福气,能得一段善缘。
“原来姑娘的家同本人一般清雅。”
清朗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白无吃了一惊,心中警觉,立刻出现在门外。红日正缓慢落下山头,在院里投下暖光。刚才正想着的人此刻立于院中,长发飘然,长衫迎风而动,脸上始终带着一缕笑意。
四目相对,一时无话。唯有清风徐来,落地的叶片打着旋儿飞走。
良久,白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藏头露尾之辈,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她轻挥长袖,一片雪花飞出,轻点在“应无期”的额头。顿时,他的身体便化水散开。
与此同时,乐音响起,劲风来袭。
白无挥袖掷出九片雪花,呈扇形挡住从半空而来的曲风。只是箫声却未停止,数道剑气伴随旋律向屋中飞来。
雕虫小技,不值一哂。
白无冷笑,体内寒气溢出,向四周蔓延开来,生生冻住对方飞来的剑气。片刻,一同消散。
一根洁白的玉箫点了点她的左肩。
“姑娘好大的来头,”应无期的真身不知何时潜入了房中,他笑眯眯地靠墙道,“这一身极寒之气可不是人间所有。灵境里的仙子是不是都如你这般漂亮?那我可要找个时机去溜达一趟,说不定还能抱得美人归。”
白无倒也不惊讶,瞪他一眼,道:“是不是人间的神棍都如你这般偷偷摸摸?我还没发话,你倒先遁了进来,胆子挺大。”
应无期从容自若:“我这人见到美女,多小的胆子也都变大了,全赖姑娘长得太好看罢。”
两人对视了片刻,白无噗地笑出声。
请他安坐,应无期也不客套,就在桌边坐了下来。而白无则走到窗边,拿起一个茶罐,道:“你的九箫镇魂曲倒是吹得不错,没给七爷丢脸。”
应无期向她抱了一拳,承了歉意。“刚才的事,是在下唐突了。”
白无笑而不语,眸光清亮,似是又在盘算着什么。
少年一愣,咳嗽一声,戏谑道:“你忽然端庄起来,我反倒不太适应。也别把我当什么贵客了,就算是……朋友登门吧。”
白无好笑道:“只是见过一面,就算朋友了?你结交朋友的标准这么低?我若是有心害你呢?”
应无期洒然一笑。“我交朋友也是看人的。再者说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他的嘴角掠过清浅的笑意,“而且你不会那样做的。这天地间最纯净的雪,又怎会生出害人之心。”
天地间最纯净的雪……
白无眸光清亮。“你的嘴这么甜,难怪连韩姐姐都待你不薄。我啊,是灵境的雪仙,叫白无,白雪的白,虚无的无。”
应无期面色忽然一僵。这一变化逃不过白无的眼,她奇怪地问:“怎么?这名字有那么难听吗?”
“不,没有,很好听。”
他回神,又恢复了风轻云淡的神态。但白无觉得,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必然有着特殊意义。她心中有疑,不过也不好再多问什么,就拿起一个空瓷杯,体内积聚的寒气溢出,注入杯口,凝成一杯清澈无比,还有几分寒气飘在杯口的冰水。
“以你的见识,总不会认不出来这是什么。权当是今日听你吹曲儿的酬劳吧。”
白无将杯子递给应无期。
他接过,神色一动。“灵境雪山的雪水?大恩不言谢,今后有何要求,我都义不容辞。”随即毫不犹豫,一饮而尽。
冰冷到极致的水从他的喉咙流淌而下。一滴都没有浪费。灵境雪山之水,至冷至纯,世间难得,对于人、仙、妖的修炼都大有益处,只是不宜多饮,十年能饮一杯已是极限,多喝反而会损耗阳气。
白无笑道:“都是胤川出来的,就不必再见外了吧。不过……”
她眼珠一转,笑嘻嘻道:“以后你要去除妖,带上我呗,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天,我可是闷得不得了呢。”
应无期似乎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他喝下那杯雪山之水后,身体于瞬息之间就结了一层冰。不过比起之前所救的一只黄鹂精,他无疑要强太多,居然还能活动和说话。虽然听起来有些模糊。
“这……”他似乎有些犹豫了。
“怎么?嫌我碍手碍脚?”白无微微笑着,伸手敲了敲他身上的冰层。
应无期沉默了。
天色渐晚,门口和家中的灯都被点亮。云层渐渐浓厚,晚风微凉。
白无托腮,望着静坐在桌旁,身上冰层渐渐被他运用内力消去的应无期。这样做,真的妥当吗?只认识了一天不到的时间,她尚不知这个男人究竟是怎样的人,只从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眸中看出他有着远大抱负。
能帮他这一次,或许也是命中注定了的缘分。
“明日我和你一起去陆府,我也想看看那妖怪长什么样子。就这么定了,不许反对。”她开口道。
而刚刚从冰冻中恢复过来的少年听罢,无可奈何地起身。
“既然白姑娘想去,那也未尝不可。不过去除妖时,你可要小心些,跟在我后边就好,那妖物可不简单。”
说这些话时,应无期的精气神与饮水之前又大有不同。他身上凛冽的风意又强盛不少,锐气逼人。
“你保护好自己就行啦,我去准备晚餐。”白无轻笑,起身向外走去。
晚风轻拂中,灯火闪动,照得两人面生光彩。
“多谢白姑娘的美意,不过我也有要事在身,就先告辞了。”
言毕,应无期已然消失在白无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