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枭“清醒”后,神色有些怪,他张了张嘴,说了句:“我已和容卿讲好了,一会儿天露白,送你过去。”便不再搭理人。
他侧目去看天边的云,阿眠一时判断不出,他究竟记不记得刚才的事。
临别之际,白枭一句话都没有讲,似是不大在意后续如何。
而所谓的赶路,不仅不是想象中的炫酷术法,甚至连人间修士的御剑飞行都不是,只是一叶轻舟,乘流而行。
提出这个法子的容卿上仙说,入世则行此间事,无以方外论凡俗,习以平常,亦为修行。
阿眠不大懂这些修行的道理,只觉得行舟还算有趣。
不论是日出日落时水天一色的盛景,还是雾掩山河中偶然一见的行路人,她都能瞧上好一会儿。
只是她仍有些怵容卿,总下意识带着长久以来妖界对神仙形成的主观印象去看他,觉得这些个上仙上神尊者之流,大多喜欢在下界扮出清高和善的姿态,实则心中不喜与旁人亲近,更不喜人吵闹生事。
所以她很多时候都蹲在船尾,安安静静地看风景,并不往容卿跟前凑。
似白就像被人施了禁言咒,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闷得很。
直到几日后,因为水上湿气忒重,她一个陆生花显出积水之症,蔫巴巴瘫在那儿挺尸,难受得连人形都维持不住。还是容卿渡了灵力给她,又设法隔去了湿气,才使得她好受不少。
不过再走水路确是不行了,毕竟阿眠那副随时会撅过去的模样实在吓人,最后两人决定临近找个小城休整一下。
等踩在实地上,阿眠终于感受到了点踏实感,只是她虚的路都走不稳,只能累着容卿背她。
起初她觉得不好意思,安安分分趴着,可街上的小摊小贩不少,晃着眼,目不暇接的,到了后面她只顾得上惊叹,偶尔上头了,还点着摊子“使唤”容卿背她去看。
这位上仙不仅没表露出一丝反感来,甚至还买了两个小玩意给她,都是她看的两眼放光的。
只是劲头过了,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既觉得自己行为实在不妥,又怕被事后清算,急忙把东西递了回去:“上仙,我不好收你东西的。”
生怕递慢了,回头自己身上的账多一笔。
容卿看了一眼,语气淡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收着吧。”
阿眠噎了一下,小声嘀咕着,看上去很是勉强:“不好吧。”
却把手收了回去。
行走间,小姑娘温热的呼吸喷洒着,淡淡的异香萦绕,容卿觉得耳根有些发烫。而街边商贩和来往的行人总是时不时的瞄他们一眼,随后转过头去低声交谈,也不知在谈论什么,使得他神情有些不自然。
阿眠将众人的神色收入眼底,觉得自己表现的机会来了。她凑到容卿耳边,贴心的小声开解:“上仙莫慌,他们定然是在夸您貌美无双、风采高雅,然后好奇我是你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捡回来的小可怜。”
她又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了:“凡人最喜欢嚼舌根子了,好似不道人长短就要魂归西天了似的,忍不住。”
容卿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有趣的评价。
他失笑:“你平日常在外面走动?知道的倒清楚。”
这话问得极有水平!
若说是,那先前对着摊位小物的诸多好奇,倒像是在做戏似的。若说不是,又怎知凡人喜欢说长道短?
阿眠觉得,这话还是要好好的回。
于是她定了定心神,说道:“小妖从前是在空桑国修行,后来国破在人间各地游历,没多久被道士诓去摆阵了。然后辗转多年到了容阳,被个混江湖的捡到送了人,很多年都在别家后院里过了,如今化形没几日,还没来得及在外面逛。”
说完了,她生怕容卿不信,又补充道:“不过凡人嘛,就算再过个几十万年都是那副德性,哪里还用时时瞧的?”
容卿不过问了一句,就听小姑娘洋洋洒洒说了一堆,自然知晓是何原因。
他也不戳破,只道:“并非只有凡人如此。”
阿眠连道了三声“是”,不再搭话。
一连思考了几天,她觉得,神仙、尤其是入世的神仙,那些浸淫仙道许多年的灵魂,见证过太多变迁,遇到过太多的人。寻常的真诚并不足以真正打动他们,只能得到他们指缝里漏出的一点垂怜。
乖顺天真却并不愚蠢,良善坦诚却自有锋芒,这些不过是基本。与他们拉近关系,要张弛有度、投其所好、把握时机。适时说点自己的事,时间一长,见你不得疏解,他们自会因为肩头的责任对你上心。
而先前佛堂中的短暂接触,想必自己也给这位容上仙留下了一个笼统的印象,而继续顺着当时的状态走,方能……更显“真实”。
实践证明,自己这一话多,不就有进展了?
在城中待了两日后,两人再次启程,这次是步行,偶尔腾云,倒是快了不少。
路上偶遇了几个现世仙门的修士,因着顺路非要跟着他们,还时时拉着容卿问东问西——
“道友师承何门,入世除过几只妖呀?”
“都是些什么妖,修为如何呀?”
“最后是剥皮拆骨呀,还是打他个魂飞魄散呀?”
虽说容卿只答一些无伤大雅的话,可阿眠仍听得胆战心惊。连夜里做梦,都是自己被人发现了身份,然后其中一人振臂高呼“这里有妖呀”,其余人便一拥而上,手持刀剑,将她砍成了无数片。
着实是离谱。
到了白日,一个修士看她脸色不好,还凑过来提议找个什么妖丹来给她补身子,慌得她直往容卿身后钻。
说实在的,她有些担心自己被刺激到,当着容卿的面儿打人,那可不太妙。
那人笑了,嘴上念叨着:“道友,你家师妹胆子也忒小了些,这样出去怎能独当一面?还是要多找些妖练练手才是。”
话里话外,好似妖精的命,只是供给他们提升修为、采补自身的玩意儿,连平日吃到嘴里、未开灵智的畜牲都不如。
吃个肉菜,还要念着肉质不错,夸上一句“好吃”。杀妖取丹,得了好处却呸上几声,一边觉得恶心,一边下手又干净利落。
阿眠听得厌烦,容卿也听得直皱眉。
可那人不觉不对,还在那叭叭叭说个不停。
什么大家都是这样的啦,你不杀妖妖就杀你的歪理张嘴就来,俨然是现世仙门的常态了。
容卿实在听不下去了,正要上前辩驳一番,阿眠却拉着他的袖子,悄悄传音过去:“上仙,别去。”
倒不是怕容卿吃亏,只是觉得没必要。
虽说自六界平定后,现世仙门便不复从前辉煌,可这些千万年延续下来的思想,不论对错,都教化出了数不尽的信徒。
那是坚不可摧的信仰,绝不会因为某一个人,或者某一句话,就被轻易撼动。
现在站出去能如何?
说得义正言辞慷慨激昂,又能如何?
不过是被划入异类中罢了。
阿眠从来都不觉得冒头是什么好事,她习惯了,在面对这些听了许多年的话时保持沉默。
尽管,有时沉默让她觉得自己同这些人并无不同。
容卿安抚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上前,同那些人告辞。
那人不可置信,嗓音都提高了不少:“为什么?”
毕竟修士在外行走,大多为了图个保障结伴而行,鲜少有人愿意独行。
容卿扫了他一眼,语气十分冷淡:“几位修为高深,又日日盼着同妖打交道。我家、师妹,身子弱,那些打打杀杀的事听不得,更看不得,便不好和几位同路了。就此别过,也祝几位、心想事成。”
说罢,也不管他们怎么想,领着阿眠转身就走。
几个修士脸都绿了,脾气爆的更是直接骂出了声,不过人家走的快,没听到就是了。
走出老远,阿眠见没人追上来,才大声赞同:“上仙说得好,希望他们明……不!晚上!我祝他们晚上就遇见白大人!”
“为何是白尊使?”
阿眠“唔”了一声:“白大人是大妖,平日不加收敛妖气不说,脾气还不好,若是遇见这些人,定会狠狠教训他们!”
容卿忍俊不禁,轻笑出声:“说得……不错。”
阿眠也笑了,心情好了一些。
她抬起头,看见他眉眼温和,明明同之前别无二致,却让她忍不住想要亲近一些。
她想,一个会为妖说话的神仙,多稀罕。
接下来,为了防止再遇到什么奇葩修士,两人还是走了水路。
这次阿眠有容卿的灵力护着,没再出现积水的问题。
因着有些无聊,再加上她觉得几日下来同这位上仙相处的还算可以,便时不时凑上去搭话,趁热打铁,誓为日后套话打基础。
你来我往几回后,她发现这位不仅没什么架子,顶好说话,还总能掏出蜜饯干果糕点之类的零嘴,挺让人心中欢喜。
于是,搭话也渐渐从“上仙安好”,发展到了她曾听过的天南地北的各类八卦。
什么海妖脱水口吐白沫,被认情场失意服毒自尽药量不够;什么白狐报恩被迫出家,吃斋十年面如菜色含泪归山;还有书生问路山中野鬼,不料同为路痴连困数日等等。
许是太久不曾这样畅快的与什么人聊过天,阿眠有时开了头便有些没完没了。
容卿不嫌烦,时不时还问上几句细节,竟是真的一个不落都听了进去。
阿眠以为,路上的日子就会这么消磨过去,直到出了白枭监管的地界,冷不丁听容卿轻飘飘说了句:“若是你另有打算,我可以放你离开。”
实在是出乎意料。
阿眠本还在想新的趣事,听到这句猛地抬头,睫毛如蝶羽般颤动着,眼中带着些错愕惊诧:“上仙此话何意?”
“先前你在宅子里时,我从白尊使那里听了一些你的事,不好妄评是非。所以……”容卿话头一顿,重复了一遍,“若是你另有打算,我可以放你离开。”
而此时远处天际微明,似一带鱼肚白微微染了令人上头的醉意,显出几抹淡淡红色来。交界处的天幕已被侵蚀成淡青色,几颗残星点缀,光芒暗淡,将隐其中。
他端坐着,神色如常,整个人温和的像一团氤氲初生的雾,可阿眠却总觉得那话里透着点难以言说的疏离。
所以、白枭都说了什么?!
他主动提出要自己去修仙,临了反倒给自己挖了个坑?!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回过神来,阿眠来不及细想,立马扯住了容卿的衣袖:“上仙此言差矣!小妖从前确是被凡间纠葛所扰,可是如今小妖已经幡然醒悟,一心修行!只求上仙不嫌小妖愚钝,多多提点。”
话音一落,又端端正正行了大礼。
容卿似有疑虑,踌躇片刻后,说道:“此地已非白尊使管辖地界,你若是怕他拿你故才如此……倒是不必。”
阿眠听得清楚,赶忙表明态度:“小妖心甘情愿追随上仙,与旁人无关。”
“心甘情愿?”
容卿轻声念了一遍,一时并不表态。
阿眠微微抬头,瞧着对方的样子,心中除了忐忑,还涌出一股说不出的违和感。
许久,她看到他眉头微松,熹微晨光为他周身笼了圈淡淡的光,染着点薄雾,露出神明入世,苦于凡俗终得解的轻松姿态来。
“好。”
他唇边带了笑意。
“你说心甘情愿,我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