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回了天界,便顺着白玉大道直奔凌霄殿。
天帝仍是一成不变的银白绣金袍服,端坐在正座上,拿着本册子看,冕上的旒串垂下挡住他的视线,亦挡住了外界的窥视。
一旁悬着的窥天镜里雾蒙蒙一片,让人看不清显得何处。
吾玉扫了一眼,恭敬行礼,下拜道:“吾玉拜见君上。”
天帝并未抬头,淡声问道:“事情办的如何?”
吾玉斟酌再三,谨慎回道:“回禀君上,算着时间,人间五月便到海外了,到时无论拜在哪位上神座下,都是好事。”
“好事?却不见得。两位上神,一位心慈,连那些、细枝末节的腌臜都见不得,当年应下那般荒谬之事;另一位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向来见不得、妖魔之流,当年……不提也罢。”
天帝合上册子,往手边一放,借着旒串的遮挡,审视着吾玉:“听闻,渡鸦也掺了一脚,容阳不是、逢仙道的白枭在管?他去做什么?叙旧?”
吾玉知道这事瞒不住,只得先真假掺半地说:“这却是巧合,逢仙道那位向来行事无常,即便因为当初那件事变了不少,可终究是有些靠不住的。于公于私,渡鸦公子总不好、眼睁睁瞧着人不分轻重的,把事情搞砸了。”
“妖界也是怪,两任妖王都立不住脚,还要靠有渡城把控大局,这么些年,净出些荒唐之辈。”
“君上所言极是。”
天帝又念叨了会妖界的事,终于问了最重要的问题:“那凡人的残魂可收回来了?”
“自然收回来了。”
吾玉从袖中摸出一个鸡蛋大小的光球,恭恭敬敬双手捧着递了上去:”君上请看。”
天帝伸手接过,两指捏着举到眼前,透过露水色的外壳,仔细观察着里面缓缓浮动、闪烁着微光的雾气。
大约半刻钟后,他放下了手,目光深邃的扫向吾玉:“水神此番辛苦了,且回去歇着吧。”
吾玉躬身一拜,嘴角轻轻一勾:“是。”
等到吾玉退出殿去,天帝支着额角靠在宝座上思虑良久,唤了门口的仙童进来:“去传荣余来。”
仙童拜道:”启禀君上,千秋殿下日前下界去了,此时不在殿中。”
天帝揉着额角,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燥意:“那就去给他殿中传话,让他人回来了,即刻来凌霄殿。”
…
五月。
海内之地的边城,是隶属澜沧国的断海城,因为地处临海曾在过去几百年里不得安生,几乎年年都会因为飓风或海溢淹掉小半座城。
不过好在这城里的人熟悉天灾频发的时间段,往往都会在那几个月份里早早收拾行囊去别的城镇住上一阵儿,等天灾过去了再搬回来。
其实搬来搬去麻烦得很。
不过澜沧国的国君颁布过一道免税书,言明断海城中定居的百姓终身免收一切赋税,所以就算城中天灾不断,还是有人拖家带口接连不断地迁来。
暮色中,集市散去,人们踏上回家的路。
码头堤坝上竖着几块方形条石,作为缆桩拴着十几条渔船,渔民们大多已经收好了网结伴往回走,只剩两个靠坐在自己的船上。
身后晚霞照在海面上,浮光跃金。
等到夜色降临,四野寂寂,码头方出现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慢慢走近。
高个的是容卿,矮个的是阿眠。
远远的,一个穿着灰色短打的中年渔民冲他们喊道:“两位深夜来此,是要到何处去?”
“自然是到海外去。”
说着只见银光一闪,一块银锭抛到了那渔民怀中。
接着,只听“扑哧”一声,渔民肚子处的衣服充气似的猛地鼓了起来,连脸皮也往下塌了几分,在这漆黑的夜晚里显得甚是诡异。
旁边船上的渔民见状哈哈一笑,三两下解了上衣丢了过去:“老于你可真是丢人,就这么一锭银子都能把你肚子上砸个洞。”
被叫做老于的渔民将对方抛过来的衣服扯成布条,在肚子处缠了几圈,又张嘴猛吸了几口气,一身皮囊才悠悠撑起,避了人形坍塌成泥的下场。
他将银子揣进怀里,咧嘴笑道:“这公子手劲不小。”
阿眠啧啧称奇:“这两只负责海内外往来的老鬼,瞧着修为不低,竟连一副皮囊都撑得如此勉强。”
容卿低头瞥了她一眼:“你又知道了?”
阿眠诚实地点头:“从前小妖跟过一个想成仙想疯了的道长,听他讲过一些。”
人间总分为海内与海外。
在海外浓雾仙障之后,有蓬莱、不虚、疏瑶三座仙岛,岛上住着几位隐世不出的上神。其中,蓬莱仙岛的长韶上神最喜收徒授法打发时光,在外界广为人知。
因为仙岛四周的雾障本就是阻拦之法,令人极易迷失其中,所以初次入岛之人,便会由断海城码头的老鬼引路前往。
这老鬼是长韶上神向冥界协议征收上来的,是地狱里服刑的恶鬼。因为表现良好、诚心忏悔,才能得到往返海内外摆渡的这份肥差,以此消减业障,偿还生前所做的恶果。
不过,阿眠自然不可能知道的如此清楚,她只是知道有专门前往仙岛的船只罢了,否则也不会将这两只服刑的老鬼当做鬼修。
等到两人上了船坐好,老于松了缆绳打着楫子,船身晃了两晃便往远处去了。
阿眠捧着脸往容卿身边凑,驾轻就熟的开始了日常搭话:“上仙,方才老鬼好似瞧了我好几眼,定然是觉得像我这样无甚修为的小妖实在走运,竟能跟着上仙修行,故而心生羡慕。”
船头桅杆上挂着的那盏引路灯照出的暖黄光晕,透过布篷前的帘子照了进来,扑在身上像是蒙了一层金纱。
阿眠这副皮相,在容卿见过的形形色色的美人中,也算是拔尖。此时离得这样近,他觉得被靠着的那边身子不自在极了,于是又同路上那般稍稍避了避,轻轻“嗯”了一声。
阿眠没再往前凑,而是身子一转靠坐在了对面,看着挂帘被风吹起时、边缘时宽时窄的光亮走神。
她是不觉得自己在奉承的,只是日日一副笑脸去扯许多话,偶尔会觉得累。
除了孙婉,她对旁人其实没有太多的倾诉欲。也不想表现的没心没肺,那总会让她觉得自己身负罪孽。
尽管,同这位上仙天南地北的扯闲话,确实让她觉得放松。那种久违的自在感让她沉迷,每到那时,她才会觉得,她还是最初的自己。
可是,自我麻痹得来的片刻欢愉总是短暂的,每每结束后涌上心头的罪恶感像大山一般沉重,压得她喘不上气。
说到底,她始终觉得自己不配快乐。
直到看得有些腻了,她将那些情绪一概藏好,才故作惆怅地叹了口气:“唉,不知岛上有没有旁的妖精,好不好相处,我没备下什么礼,倒真怕被他们连手打出去。”
妖在人界向来划片而居,若是有外来的妖精想要加入,要么备礼一处处去拜,要么抡着拳头一处处打服,总归是要原住民都点了头才能定居,这是规矩。
不过海外仙岛,却是没有妖敢去的。
先不说上面那一众神仙乐不乐意,单凭岛上浓郁的仙气,便足矣压得绝大多数妖精爆体而亡。
这件事在妖精中算不得机密,阿眠此时说出这番话来也不是真想打听什么,只是盼着这位上仙把事情说透。
若说路上没有说是同她不熟,亦或是忘了,她还能理解。
可如今自己都这么提醒了,若容卿还是闭口不谈,那她草木皆兵的毛病就要犯了。她会认为,对方极有可能也是知情者之一。
那这一路上的、所谓的“情分”,就成笑话了。
好在容卿只是沉默的久了点,随后缓缓说道:“海外仙气浓郁,一般的妖精受不住,数万年来,也只有不虚岛生出个谷莠子精。不过她常年被约束着,也不会找你麻烦。”
阿眠心中有了数,只是面上不好无动于衷,于是颇为浮夸的“啊~”了一声,问道:“上仙,那我能上岛?难道我不是一般的妖精?”
这话问得不仅直白,还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容卿想了想,抬手落在了小姑娘的头上摸了摸:“会没事的。”
模棱两可的四个字,倒像是一种承诺。
恍惚间,阿眠竟生出一种,对方早已洞悉一切的感觉。
同时,也衬得自己那些反复的小心思,蠢笨不堪又荒谬可笑。
更改凡人命数,令达地府以转往生道,她有九成把握,这一切同天界脱不开干系,可又无法确定,眼前这位出现时机实在凑巧的上仙,是否参与其中。
他对她越好,她越会觉得对方有所图谋,她怕自己一时不防,陷在这种温情里,一不小心便被软刀子剜了心。
她不能赌上孙婉的命,又怕自己忍不住降下心防,于是,只能一遍又一遍的提醒自己。
可是刻意亲近,屡屡试探,从来都是交心的大忌。固然她暂时没想过和谁交心,但很明显,自己现在的处境……不太妙。她快要被对方拿捏住了。
而在这种情况下,真心换真心的戏码虽有些老套,但是、却足够好用。
她沉默地低下头,任自己沉浮在本能的直觉中,然后煎熬着,等着对方质问。直觉告诉自己,她做错了。
可是等了又等,等到她自己熬不下去了,便抬起头迎上对方的目光,豁出去了一般,问道:“上仙难道不想问问我?”
容卿平静的看着她,眼中并无半分责备:“问什么?”
阿眠被这轻飘飘的三个字堵得说不出话。
是啊,问什么呢?
问她这般作态的原因和目的吗?
可是问了,她便真能说出来吗?
她说不出口,也不能说出口。
她泄气地垂下了头,抓着衣带,任由无力与失落袭上心头,从内里滋生出愧疚来。
在她陷入纠结之际,容卿选择伸手将她拉出来。
“不妨事。”他微微一笑,袒露出一角同样的灰暗来,“我也曾对你做过同样的事,不是吗?”
阿眠只觉听到了天方夜谭,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什、什么时候?”
“当时,我不是也定要求得你心甘情愿吗?”
他从来不喜强人所难,却又不能真放她离开。
所以,只好用些不如流的把戏,来得一个让自己安心的答案。
阿眠彻底愣住了。
过了许久,对面的人动了。
容卿半蹲着,上半身往她跟前凑了凑,然后,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所以,不用觉得愧疚,你不欠我什么。”
顿了一下,那澄澈的眸子里,竟流露出几分歉疚来。
他的声音低了几分,似是有些无措。
“是我先欠了你的。”
他这样说着。
这位上仙的姿容原本就称得上绝色,此时一边笼罩在暖色的光晕中,更显温柔。
好似黑暗里,忽然绽开了一朵温情的花儿。
破开荆棘似的束缚,稳稳的,开在荒芜之中。
阿眠愣在那里,一时无言。
怎么会有这样……温柔的神仙呢?
如此轻易撇去旁人的过错,还要顾念着旁人的情绪,寻着并不平等由头,将双方拉在同样的位置上,然后,又将自己低了下去。
她想,如果这些都是作假,那未免也太过……天衣无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