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阳城外,荒山。
一株老杏树独立于半山腰的一处空地上,花枝一簇簇压下来,荫出一块暗地,只从缝隙里泄出些昏暗的天光。
树下一个土坑,旁边堆着些土,面儿落了少许花瓣,略显斑驳。
此时天色阴沉,浓浓乌云盖顶,一个婆子挎着满满一篮纸钱,正催促着小厮落棺填土,时不时拧着眉望上一下天色,细小浑浊的眼珠里映着翻滚的阴云,说不上是忧愁还是焦急。
一个妇人立在旁边,细眉细眼,弱柳扶风的,手上捏着帕子时不时按按眼角,目光一直随着那朱漆棺椁,含着几分怜悯,又含着几分痛快。
众人皆是披麻着白,天色又是昏暗非常,按理来说该显悲凉,空气中却只弥漫着焦灼的气氛。
阿眠昏昏沉沉间,一滴水落了下来。
揉皱了她头顶薄薄的两圆纸钱,贴在身上,发沉的、冰凉凉的一片,有些像那晚冷却未干的血。
紧接着,耳边慢慢响起悉悉索索的挖土声。
铁器嵌入土中磕着石子儿,又极快抽出所发出的细细嗡鸣,和妇人疾言厉斥的催促声搅在一起,好似随着细土被扬起,又随着雨水砸下来,刺得她头疼。
她努力睁开眼睛,目光掠过四周土壁往上看去,却什么都看不清楚。或是人,或是物,都蒙纱盖雾一般,只隐约剩个轮廓。
不过,单论扑下来的黄土和混在其中的纸钱,也足够让她明白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想来,她是和她的孙小姐埋在一处了。
她还以为、她们这一世算是完了。
上面恰时传来一声女子的抱怨,打断了她的思绪,只是听在阿眠耳中,更像是某种物伤其类的感慨。
“这荒郊野地的,难为姐姐在此安息,竟连个牌子都立不得。”
听声音,是李直纳回府中的妾室,方氏。花街柳巷出身,学得一身腌脏的手段,从前没少给孙婉使绊子。
弄些让人起疹子的药粉,或是鞋里藏针、使唤厨房克扣吃食、冬日换些烟大的碳呛人之类,不过家常便饭。
闹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她落水滑胎诬陷孙婉,害孙婉禁足受刑,缠绵病榻数月,最后伤了底子日咳夜咳的,心力憔悴,日渐消瘦。
当是明面上同孙婉极不对付的一号人了。
不曾想如今孙婉死了,竟是她为之料理后事,倒是出人意料。
叹了口气,一身缟素的方氏上前,从婆子提的篮子里抓了两把纸钱,一次只捏薄薄的几张,慢悠悠地扬着,神情厌厌:“说是杂务缠身,不得空来送你,却怕是被老太太拖着来不了,又没脸来见你。也好、也好,都是些没良心的,想来姐姐你也不想见他。”
原来,不只是李老太太,连李直那个顶着正名的夫君也没来吗?
李家从前不过是个穷户,孙老爷欣赏李直的才华,又因为流言一事,孙婉年纪大了不好留,三思后才将女儿下嫁。怕李家对孙婉不好,又是帮着置办府宅下人,又是出钱给李直捐官的,可谓掏心掏肺了。
可恨李家得了好处,不仅不心怀感恩,还总觉得孙老爷是想靠着李直在官场里插一脚。李老太太对孙婉也颐指气使的,直到方氏进门后从她手中“接过”这黑脸,面上才会在将使银子时,对孙婉扮一扮慈善模样。
至于李直,在后宅事上装一副睁眼瞎的样子,说老太太一个人将自己养大不容易,有些话说的过了,却也是为家里好,只劝着孙婉大度体谅。
故此,孙婉自二十一岁嫁入李家,之后四年过得郁郁寡欢,而孙府日益衰落后,她在府中更是没了话语权,一日日蹉跎煎熬着,生不如死。
如今孙老爷同孙夫人死了,孙婉也死了,孙府分崩离析,李家便连面上的工夫都懒得做,只叫一个妾室来为孙婉送行,实在是绝情的让人恶心。
阿眠缓缓闭上了眼,脑海中不停浮现着孙婉这些年来消沉绝望的模样。恍惚间,同多年前她们初遇时的样子重叠了一瞬,却陌生的有些……让她不敢认了。
十一年前,她负伤从一个丧心病狂的老道手中逃脱,正巧遇到个眉眼俊朗会点小法术的白衣剑客。
他好酒洒脱,乐于从天而降救人于危难,然后耍个漂亮的剑花儿,丢几粒石子儿解决问题。
自己觉得有趣,便藏入他袖中,一边养伤,一边配合着救人,过了几个月轻松日子。
然后,容阳城,剑客英雄救美。
她不过冒个头瞧八卦,就被他两指一捏,丢入少女香软的怀中,“姑娘若是能让石头开花儿,在下便依你所求。”
孙婉那时还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听了这话,当即重重点了点头:“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不能耍赖骗我!”
剑客挑了挑眉,随口应付:“好说。”
随后,他潇洒转身,走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消失在路的尽头。仍旧是一人一剑,浪迹江湖。
孙婉捧着石头,目光落在远处,单纯而炙热。
她那时啧啧称奇,对凡间小姑娘突如其来的热情颇为不解。
毕竟,她是走南闯北的、自由的石头,不懂凡间闺阁小姑娘的束缚与苦恼,所以自然也分不清这种浓烈的情感,究竟是落在剑客身上,还是落在悠悠江湖。
可是,不懂归不懂,这并不妨碍她对“石头开花”做出深刻的点评——“痴人说梦!”
话刚出口,她便觉得视线骤然一高。小姑娘托得她与鼻尖儿平齐,目光困惑又兴奋:“什么痴什么梦?是你在说话吗?石头成精啦?”
一连串问题冒出来,吓得阿眠险些跳起磕在对方脑门上。
那时,小姑娘眼里的光那样亮,像揉了星子进去,明媚而又纯粹。可最终……还是毁了。
有人传了流言出去,说是孙家小姐要同一个跑江湖的私奔。而城中人云亦云,将此事作为茶余饭后的消遣,欲传愈烈。
直至,积毁销骨。
又是两铲土倒下来,婆子撑了伞往方氏这边凑了凑,关切道:“夫人不如先行下山,以免等会儿雨势大了山路泥泞,难走不说,若再沾了凉气,怕是要小病一场了。”
方氏抬手拢了拢衣裳,似是没有听到,低头看着坑里的棺椁微微出神。
许久,她看了眼远处几乎要与山头连成一线的阴云,将竹篮里剩下的纸钱一股脑翻进了坑里,随后点了点头:“走吧。”
婆子得了准话,转头对着埋坑的小厮嘱咐了几句,又点了几个下人跟着,一手撑伞,一手虚扶着方氏,一行人先行下山了。
而泛黄的圆土纸或是洋洋洒洒、或是坠雨失衡地落下来,颇有种遮天蔽日的压抑感。
阿眠模模糊糊地想,若是当年自己不管不顾的把人带走,是不是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同李直成亲的前夜,孙婉红着眼将自己收了十年的话本付之一炬。火光熄灭时,当年那个总嚷着要“行走江湖,劫富济贫”的小姑娘,同那眼中的光亮,一起死去了。
在那之前,她从未想过一朝收场竟是那般。情急之下,她顶着干涉凡人命数的反噬,施法拉孙婉入梦。
梦里,是杏花林立,是当年初见。
是剑客翩飞成花的袖摆,也是孙婉曾心心念念的江湖。
她化作那剑客的模样,向她伸出了手:“你不是想去江湖看看吗?那么,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那时她打定主意,只要孙婉点头,不论付出何种代价,她都会带她离开。
可是,小姑娘模样的孙婉心如明镜,她抬起手,轻轻戳破了那个梦。晶莹的碎屑自她指缝间流过,徒剩一望无际的黑暗。
她笑了笑,眉眼间有些许遗憾,沉默许久,才淡淡道:“小石头,我不能走的。”
是了,阿眠是孑然一身的妖,当然可以来去自由。
可孙婉是满身牵挂的人,她的爹娘在这里,她的家在这里。她的梦,她的心,一半落在江湖,一半困在这容阳城中。
一个人划地自缚,又怎能真正自由呢?
阿眠那时便明白,自己注定是带不走她的。
所以她从未想过去强求什么,只一日日默默陪伴。因为相较于沉重的不切实际的自由,她其实更不想孙婉恨自己。
只是,孙婉当真是毁在了那些流言中吗?
从古至今,富家衰败,望族失节;才子无名,佳人流落,屡见不鲜。
凡人将三六九等归于“运气”,也将其间相差的鸿沟归于“运气”。他们不过是“坦然”接受着所谓命运,又在内里滋生着不平,推波助澜以至大厦倾覆。
阿眠想不通这是何种心理,只将一切归于人性的恶。
可尽管如此,她仍分不清,孙婉的死,到底是否同这些恶有关。
或者说,既然孙婉命中注定会在遇到自己后,作为“养分”消耗致死,那么这些所谓人性的恶,是不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无关紧要,亦或者说……是无辜的?
上面的土此时已填的同坑口齐平,伴随着窒息感席卷而来的,是后知后觉的悲伤,与粘稠迟缓的愧疚。它们如同一张大网包裹着她,随着时间慢慢收紧,似要将她困死其中。
她是害死孙婉的元凶吗?
她恍惚间这样认为着。
就算在这上万年之久的时光里,她们每一世的相遇都是命簿上排好的,可若是她每每开始时便自爆元神,断了那些人利用的念头,没准就能将人保下来呢?
她固执的这样想。
可其实,就算没有她,那些人也会找来别的“容器”。孙婉作为“养分”,或者说是作为“祭品”,只要秘法未成,她便只能永永远远轮回下去,供养“容器”直至功成。
若是中间出了差错,她们便要一道在洗魂池中荡净魂魄,拔除因差错而生的恶念,然后再入轮回,无休无止。
能有实力这般行事的人,她斗得过吗?
阿眠忽然觉得有些冷,她隔着棺椁冷硬的盖板,缩了缩身子,回想着从前孙婉活着的时候,自己被编成结的红绳兜着挂在她脖子上,总能隔着衣料感受到一点体温。
冬日里,孙婉还会给自己包上个细绒做的兜子,生怕冻坏自己一个石头,着实是傻气的厉害。
想到这些,阿眠又觉得自己没那么难受了。
她是恨不能同孙婉一道死去的,可她若是死了,那些人定会拘了孙婉的残魂再行秘法,到时孙婉又要被蹉跎多久?又一个万年吗?
她不知道那些人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不能死。
隔着棺椁厚重的盖板,她往里探了又探。在这漫长的轮回里,孙婉的魂魄已磨损的残破不堪,她想,她再也遭不住又一次荡魂之痛了。
所以,这一世她绝不能轻易死去。
她暗暗告诉自己:“阿眠,你要活着,要让那些人相信秘法已成,再顾不上一个将散未散的魂。你要活着,哪怕被灌以他们的思想,被同化的面目全非。你要活着……长长久久的活着,直到有朝一日,真真正正救下她。”
可是等到那时啊……等到那时,她便再也不能想起她,再也不能面对她了。
在此之前,就让她同她的小姑娘再多待一会儿吧。
她强抽出一缕自己所剩无几的灵气,继续滋养着棺椁里那残破的魂体。损耗过度的眩晕感扯得她有一瞬产生了幻觉,她好像看到当年糯米团子似的孙婉冲着她笑,眼里闪着光,梨涡浅浅,天真又明媚。
“孙……阿婉。”她喃喃着。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喊,可惜……却无人应了。
她有点想她了。
明明现在她们还未分离,她却已经开始想她了。
直到因灵气损耗过度而涌上的倦意再度袭来,她抵挡不住地昏昏睡去。意识消失的前夕,她只觉得识海一沉,紧接着就听到一道女声惊呼——
“啊,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