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总是云雾缭绕,带着一股子虚幻的味道。
用神仙的话来讲,天界香火供奉大多取于凡界,所以凡人对天界的印象,就是各位神仙建造殿宇时发展的方向。
对于神仙居所,人间话本子里说了许多。
其中最为著名的,是一本叫作《落梦仙琼》的书。里面写到——
书生夜梦京华,行于官道之上。四下白雾隐发,团而障目。有风至,忽觉身心飘然起,好似乘云上九天。
雾气尽散,但见白玉路面六丈有余,遥望尽头不得见。
四下云头玉宇琼阁,雕梁画栋,琪花瑶草,芬芳馥郁。仙雾缭绕,云鹤飞鸟。
不待书生惊叹惶恐,一白发老翁立在云头,拂尘一卷,但闻一声:“此非凡世俗地,尔等去罢。”
只见风云入袍袖,白雾再起,虚晃之间归于京中。
是以,后来此书流传于世,天界便按照书中描述进行过一次大改,为此还特意从大荒之中挖来了不少花草。
凌霄殿作为天界神仙议事的地方,从外面瞧,可以用金碧辉煌四字形容。
其实这种建筑有些俗气,但是《落梦仙琼》里就是将这处地方写的极尽奢华,好似只有这般才符合仙人的身份。
天帝曾因此中华贵的陈设苦恼了好一阵,后来实在是眼睛遭不住,才将那些物件尽数往殿后一堆,拉了扇奇大的万里山河屏风一挡,眼不见为净。
吾玉进殿时,天帝正扶额靠坐在正座上,阖着眼,一副头痛的伤神模样。
下首只站了司命星君和印元神君两位神仙。前者捧着册子“哗哗”地翻着,神色焦灼,冷汗直流。后者气定神闲,隐隐还有点幸灾乐祸的势头。
而殿中的窥天镜里,正显着人间容阳城外,荒山中众人填坟的画面。雨势渐大,许是怕新坟被冲垮,还有人拿着扁铲使劲的拍,将土拍结实了,才添一铲新的。
吾玉心中有了猜测,却还是秉承着看戏的念头,往印元神君那里凑:“君上这是怎么了?”
印元神君正等着瞧司命星君出丑,心神都落在那上头,没注意到吾玉进来。因此乍听到对方在自己耳边说话,险些惊的跳离原地。
水神怎么来的这样悄无声息?他离我这么近,难不成这次要轮到我倒霉了?
倒不怨印元神君这样想,实在是吾玉风评忒差,一言不合就打击报复。想那只因扯了一嘴闲话就被打断了鼻梁的弘文神君,再想那只因穿了身和吾玉同色衣裳就被扒干净丢进北海的玉瑶仙君,再想那……罢了,不想了。
总之,若非情况特殊,实在避不开,四海八荒的众位神仙,怕是有生之年都不想看到吾玉的。
不过现在毕竟是在凌霄殿,印元神君就是有心想避,也是无处避的。所以他只悄悄往边上挪了一小步,胆战心惊地小声回道:“君上方才问,这次的本子是谁写的。”
天界将命簿中的凡人命数,叫做“天命往生,因果无常”,意为“命理天定,命数由己”,天界只有看顾之责,却无修命之权。
只有少部分人命格奇特,由司命星君同弘文殿并书命数,登记造册,起初称为“定命”。后来因为许多神仙将同僚下凡历劫而写的一世命数戏称“本子”,喊的多了,便干脆将二者并为同意,随便大家怎么喊了。
吾玉盯着印元神君看了会儿,也不在乎对方一副怕开罪自己的畏缩模样,自顾自往跟前又凑了凑,语气松快:“能是谁写的?司命星君,弘文神君,要不就是闻松、昔朱,总不会是我写的。”
听吾玉将人数了个遍,印元神君赞同的点了点头。
也是,参与定命的就那几个,一只手都数的过来,猜都不必猜的。只是水神最后那句是什么意思?这事怎么想都扯不到他身上吧,点出来做什么?调侃自己?
印元神君有些无奈,犹豫着自己要不要配合着笑一笑,也算是给对方面子。
正要扯动嘴角,他忽的灵光一现,想起个事儿。
当年给孙婉定命的时候,水神有一阵儿总往弘文殿跑,有次还拉了他一道去,说是要收集众位神仙的笔墨,诓他签了不少自己的大名。如今想来,实在可疑。
不会是……
印元神君心下一惊,指着吾玉正要问,那边司命星君已出声念了起来:“二十五年四月初十,孙婉积郁成疾,亡于丑时一刻。落笔……”
顿了一下,又翻了两页,目露同情地看过来,“印元神君。”
凡间今日正是四月初十,只是孙婉今日是出殡,而不是身故。定命一事向来严谨,差之一息都极可能生出变数,更别说这次相差整整三日了。
虽说有何变数尚未明确,可这般大的偏差,总归让天帝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印元神君瞪大了眼,失态地看着吾玉,心中狂喊“水神坑我”,面上却只能苦兮兮认栽,挣扎道:“君上,小神不知哇。”
天帝正了正身子,没看他,而是微微拧眉看向吾玉:“水神,你怎么看?”
可见这位对吾玉的品性也是极为了解,知晓印元神君不过是个被坑了的倒霉蛋,压根没想找他问话。
吾玉先是揖起手见了礼,才不急不缓道:“启禀君上,依小神所见,秘法已成乃是事实,虽然过程偏了些,却也是无伤大雅的。何况,这次成品瞧着极好,性子软,对一个凡人都情深义重的,想来也好拿捏。”
“拿捏?水神这话可是错了。”印元神君逃过一劫,正满肚子火气没处撒,如今开了话头,胆子不免大了起来,“当年第一个,不也是对那凡人情义深重?可最后,她只身闯进无妄海,断结界,爆元丹,险些毁去战神肉身。重操旧路?怕不是重蹈覆辙吧。”
三万年前,天界战神同吞天魔君各自领兵于北境朝慈山大战。历时数月,吞天魔君兵败退走,而战神神魂受损,重伤昏迷。
同时大荒须弥境的一场大火,将独生其间的数种奇花仙草付之一炬。而其中有一味司起死回生、修补神魂的奇花,名为“行霄飞羽”,亦尽数毁于火海。
天界为救战神,先于无妄海为其设阵封魂,而后依秘法开阵,寻命格奇特之生魂,嵌以半道善品仙格,轮回入世。以其至极情绪与魂魄滋养焦种,刺激其生灵开花,如此往复,直至花开,辅以天地灵气蕴养圆满,方才功成。算是积外力夺天造化了。
因为起初激进行事,第一个成功的“行霄飞羽”,历五千余年,经十世有余,化去了太多极端情绪,生来便暴戾乖僻。初化形屠城为祭,得知缘由后自甘堕魔,后来更是抽骨剖心祭炼魔器,在无妄海大闹了一场。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自那以后,为防患于未然,每经一世,生魂同焦种就要“净魂”,抹去记忆,拔出恶念,然后再入轮回。虽说此法只保前尘往事尽消,不大能影响后世品性,可万一呢?万一又是个“疯子”呢?
如今好不容易等来第二回法成,你说去拿捏她?到时出了事,谁来担责?
吾玉瞥了眼窥天镜,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印元神君,你是说,这个在孙婉身死后,毫无动作,甚至任由自己被埋的小傻子,会步当年‘焦种’的后尘?”
印元神君梗着脖子道:“到底是遇血化形,同原定命数不符,谁知她这般样子是不是装的?”
这个理由却是站不住脚的。
毕竟早在那夜孙婉咳血时,他就站在窥天镜前观望了。天帝和司命星君也在一旁。
阿眠是如何自散灵力护住孙婉残魂,又是如何失意消沉,甘愿与棺椁同葬,他们都看在眼中。
她又不知暗处有人窥视,如何能演一出这样情意真切的戏来?
吾玉被这犟种般的话说得无言以对,懒得再同陈年旧事作比,干脆两手一摊:“你说是就是吧。”
心里却已经盘算着日后如何找回场子了。
天帝看着吾玉,欲言又止。数落两句吧,这人左耳进右耳出,对牛弹琴一般,白费力气。直接略过去吧,没得让印元神君觉得自己有失偏驳,影响威信。
折中之下,天帝看向印元神君:“印元,依你之见,应当如何?”
也算是撑腰了。
其实说到这里,印元神君的一腔勇气已去了大半,于是特意瞧了瞧吾玉的脸色,见还算平静,才松了口气续道:“战神久不露面,魔界早已生疑。而无妄海结界渐弱,最多再撑上三五千年就要溃散了。此番秘法大成历时近一万三千载,若是想要再行秘法,且不说那凡人还能否承受住洗魂池荡魂之痛,时间也是不够的。故而……”
他顿了一下,轻咳了一声,端正道,“故而,依小神之见,此番应以教化为主,同时设法保全那凡人的残魂。到时若是‘行霄飞羽’自愿献魂,自然皆大欢喜。可若同当年一般……我们手中捏着孙婉的魂魄,总不会太过被动。”
此言一出,一殿沉默。
不等天帝开口,司命星君先犹犹豫豫蹦出了四个字:“如何教化?”
上清为天,享人间香火,平不稳以定苍生。可济天下,可应求赐福、化劫,而不可依其力,立其间左其道运。此为“天道律天”。
行霄飞羽化形前,勉强受孙婉“定命”影响。如今化形,魂继仙格却身归妖道。立于凡界,为“天道律天”所护,仅为妖律掣肘。除非她犯下影响天运的大错,否则只能由妖界处置,天界是不可插手的。
而且战神一事隐蔽,知内情者甚少,秘法又有伤天和,不好放在明处。如此一来,天界想要施以教化,实在艰难。
印元神君在脑子里顺了一遍后,沉默的低下了头。
好吧,他没什么办法。
天帝看了一圈,殷切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吾玉身上:“水神,此事本君就交由你去办吧。”
吾玉没推脱,爽快应了:“小神领旨。”
直接将天帝酝酿好的一肚子说词堵了回去。
嗯?这么痛快?难不成是早有对策,又正中下怀?
天帝有种被套路的感觉,却又忍不住好奇:“水神如此有把握,不知可有安排?”
吾玉声音极稳:“自然。”
实则,他哪里有什么“安排”?他不过是从前在人间待了许多年,知晓人性复杂,自信此番“定命”不会随孙婉死去而了事罢了。
他能做什么?
他想了想。
先给妖界透个风声,再跑一趟容阳拘魂,若是运气好,没准还能遇见那位行踪不定的上仙。
他想,对方一定很乐意,为天界,或者为……战神“代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