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荒中出讹兽,体态灵美,常欺人,言东而西,言恶而善。——《秋辞赋.花间灯》
花郎有饭后午睡的习惯,偏今日也不知是哪里飞来的灰燕,梨子大小的身躯,硬是撞开了笨重的雕花窗,慌乱之间将书桌上的砚台打翻了,里头的墨汁洒出来,毁了那本《不周游记》,也坏了他的噩梦。
他满头虚汗,神情难测地盯着受惊的小鸟撞死于横梁,看着墨汁顺着木纹流到地上,一直流到他的脚下。里头加了雨后杏花,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书斋。
外头的人听到响动,敲了敲门,问是否要寻太傅来。闻言,花郎忽然紧张起来,伸手拿过外衣披在肩上,朝外面喊道:“不必。”
门外似乎来了人,花郎透过青纱望出去,如玉的手掌握得死紧。不久有人通传,山主湘君探病。这些日,他梦做得勤,内容也愈发可怕,几次深夜惊醒,受了邪气,已半月不曾上朝。
黄门恐冷风吹坏了他家病弱的小陛下,只略开了一道缝,小小的湘君便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待见到只是她,花郎像是放了心,渐渐地松开手掌。
清明节后,春城的梨花开得极妙,湘君折了几枝装在蒜头瓶里,用作赏玩最好。那瓶子不大,只抱它的人太小,走路都显艰难了。她将花放置案头,转身瞧见了死燕,只愣了愣,便从灯笼小袖里扯出一块锦帕,盖在了燕子上,躬下身,连带着锦帕远远地扔出窗去。
此举不带悲悯,亦不见厌恶,她只是在想,他生病了,燕死寓意不好。
她去到他面前,看着那双钟灵敏秀的眼睛,抑制不住地欢喜,“瞧着陛下哥哥脸色红润了些,眼看是要好了。”
花郎一身银丝雪衣,含笑瞧着湘君不说话。窗外日色悠扬,斜映出一地花格子。
湘君小心地从怀里拿出一捧粉红色的花来,繁蕊中突出绿心一缕,似乎是冬海棠。此花畏寒,十分娇贵,而西山又常年被雪山包围,固也极珍贵。她移了一株在室内,用炉火供养着,费尽心思也才长出十数朵。
今早,待最后一朵花开尽,她便迫不及待地,悉数摘了要给他看。她歪着插满玉珠子的小脑袋,天真无邪地笑了:“陛下哥哥,你瞧,花开了。”
花郎面色发暖,伸手摸了摸小孩的额发,笑容清淡好看,“上次给你的《左传》可读完了?”
湘君撇嘴,“陛下哥哥好生无趣,我叫你看花,你偏问我书。”
花郎认真道:“读书乃立身之本。”
湘君不说话,只低头看着红花,有些委屈道:“可我不喜欢读书。南山的胖七与我一般年岁,从不用读书识字,她父亲说,女孩儿长大嫁个好夫君才是正经。世上哪还有比陛下哥哥再好的夫君。”
花郎怔了怔,眸色复杂地也看着手心里的一捧花。他心中苦笑,世上自然有比她陛下哥哥更好的夫君。那人或是显赫紫衣,或是寻常百姓,皆比得过她陛下哥哥。
她那可笑可怜的陛下哥哥,不过是一堆翠玉包裹的砂砾,看着天下无双罢了。
想到此处,花郎又笑了。眼前的孩子与他不一样,她日后定然有大把美好的年华,还有一个能陪她到老的,世间最好的夫君。眼下读不读书,确也不重要了。他问:“那你喜欢什么?”
湘君抬头,笑得一双眼都要不见了,“龙,海里翻腾的龙。昨日我便见到了,那龙王长着一头银头发,好看极了。”
花郎预感不好,“他向你要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三座金山三座银山。”湘君掰着指头算了算,“还有西面处的十亩翡翠林。”
“蠢儿,那人是骗子。”花郎神色冷淡。
湘君骇惊,捏碎了掌中的花,“龙可施云布雨,他答应我会帮我降雨的。”
花郎淡淡问道:“施云布雨是东海的差事,与他北海有何相干?”
湘君倒退了几步,直直看着花郎。“可她作了保的。”
“她又是谁?”花郎依旧没什么表情,安静地瞧着湘君的动作。
“糟了,我竟忘了问她的姓名。”湘君的脸皱成一团,急得在地上乱跳,像极了一只丢了鱼,撒泼打滚的小猫。她前一刻叫喊着要骗子性命,下一刻便又坐地唏嘘,转瞬哭笑的模样,逗得花郎开怀,令向来寂寞如冰的燕至堂都有了生气。
“陛下,不准笑。”不知何时,太傅阿望站在窗外的大树底下,落了满肩的杏花。
燕至堂鸦雀无声。阿望生着一张冰块脸,湘君从不敢与他说话,每次来见花郎,也都要趁他不在。今日分明说他远行,怎得情报这般不靠谱。
黄门推开了大门,阳光海浪般攻下了,花郎暂得宁静的小世界。他躲了太傅这些日子,终是要见面的。
太傅阿望是个怪人。别的夫子育人,端端是些君子明德,亲民至善类,他自不教这些,只不许花郎笑。可人食五谷,哪有不笑的道理。
阿望便到处寻找人性大恶,将它们同花郎收在一个炉子里,一困便是数月。年幼的花郎受了惊吓,如太傅所望,变得沉默寡言,也不愿笑了。
可真当他不笑了,阿望却又说花郎变了,变得不再像他。
后来,花郎悟到了。阿望是不想他成为一面镜子,喜怒都叫人看去。
再后来,他决定将情绪都藏起来,只留下阿望最舍不得的笑。
可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冷漠的人。
花郎站起身,行礼道:“情欲实难掌控,请太傅再宽些时日,我必做好。”
阿望看着他,“你都几岁了?还要宽到何时?”
湘君永远见不得有人难为她的陛下哥哥,也不顾畏惧之心,“太傅忒过分,开心时要笑,伤心时要哭,这实实在在的感受如何能假装?”
阿望笑了,布满皱纹的脸皮被扯了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你懂什么?他不会装,会装的大有人在。他只有骗惯了人,才能分清他人的真假。”
言下之意,湘君不懂,花郎也不懂,只有阿望一双饱经风霜的老眼,隐着悲痛欲绝的光。
湘君带着对阿望的不满走了,花郎为她说话:“她待我很好,太傅何必吓她。”
阿望却告诉他,“世上哪有不求回报的善意,她待你好,不过是念着你能护她周全余生,能助她父母震慑住觊觎西山财富的山君。阿郎未免太单纯。”
花郎沉默着,捡起落到地上的碎花,缓缓道:“那太傅呢?太傅又是怀着什么样的目的来待我好。”
阿望愣了,许久才问:“陛下此话何意?”
花郎变成少年,将第三个梦做了无数次。一段被人遗忘近千年的记忆,也如云雾背后的明月,渐渐明朗起来。少年因得知惊天秘密失了双腿,而那夜潜入上藻殿告密的,是自幼教他识字的太傅。太傅模样不清,花郎只知道少年唤他阿望。
阿望,与他的太傅一个名字。
谁也不知阿望来自哪里,花郎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在他的十岁生辰宴。怀德领着白发苍苍的阿望,告诉他来者是遍知天下事的书仙,日后便是他的太傅。
花郎从前便知晓书仙学识渊博,那日只顾得高兴,却忘记了关键的一点。
“书灵有寿三百岁,太傅今年寿几何?”时过百年,花郎终是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