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西山女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是六界有名的富庶之地,其有金山十二座,银山十二座,西边三处翠玉树栖鸾,东面一方昆明池吐珠,繁华之盛素有小阆苑之称。这些都是后话。
老山君深谙财不露白,流年安稳之道,在西山挖出一个巨坑,将财宝悉数藏匿,再环以辰水九重,洪涛万丈,非族中之人不可到。
想来山君怕极了别人惦记他的钱银,从不叫外人入山,平日出门会客必是一身粗布麻衣,见人就抓着他的手痛哭流涕一番,说他西山子民是多么贫穷,女牀之景是多么荒凉,旁的山君见之不忍,每每赠他一些食粮。老山君苦苦经营的不毛之象在六界渐有口碑,正当他窃喜自身演技无双,那头无知小孩却露了马脚。
湘君到了年纪,需入巴山习学,老山君日日与她耳提面命,万不可叫人看了财富去,但也不能叫人看短了。不能太富也不能太穷,这可苦了一根筋的湘君。
湘君虽不是个十全孩子,倒也不叫人操心,出发前她还特意用了最差的粉,穿了最糙的衣,戴了最小的长命锁,在镜子前反反复复确认了自己不失身份的穷态,才敢出门。偏怪西山太富,便是最糙的衣,也如流水光滑;便是最小的一串金锁,也沉得能压断人的脖子;便是最差的粉,也是用南海底的珍珠磨制的,刮一刮收起来,可卖几百钱。周遭的山君瞧了,皆口吐白沫,一个踉跄气晕过去,心疼自己省吃俭用的粮食全叫一个骗子吃了。
老山君无地自容,拉着发妻乘鸾避世去了,徒留年幼的湘君面对那一摊子烂账。各山君围堵西山,叫老山君将吃的东西都吐出来,自小被捧在手心的湘君哪见过这阵仗,吓得眼泪哗啦啦,一抖索将身家全拿出去了。
穷人见了财富眼红,似疯了一般蚕食西山,湘君被丫鬟们围在中间,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九莲烛台。大火顺着帷幔轰散了人群,却也困住了那个穿金戴银的小娘子。远方来了一群人,为首是一个白衣郎君,他不带一丝犹豫冲进火海,待众人反应过来去追,他已抱着沉睡的湘君跨出了惊鸿殿。
都说西山老头不靠谱,寻得女婿倒是靠谱极了。模样好看且不说,脑子还聪慧,五十岁便做了帝王,还是南方妖君天灯盏的得意门生。不过性情也是无常,以往南荒国年年都要点一次花灯,因他家阿郎欢喜花间点灯,每年过生辰子民都为他点灯庆贺,届时遍地的花、漫天的灯好不美丽,吸引了邻国好多看热闹的人,这给周边百姓带来商机。那日单靠着扎灯笼、卖蜡烛挣的钱,就可让他们过个好节。可今年也不知怎么了,小皇帝出了一趟远门,忽然不准方圆百里再点花灯,便是用来照明的灯也只许用萤光,问他原因,他只说自己怕火。这话多奇怪,要是怕火,前些年时如何不怕?惊鸿殿时如何不怕?
湘君是水灵身,西山按理是最不可能出现旱象的地方,偏今年怪事不断,无端失了邻国一笔财富不说,这老天还不肯落雨,就连自鸿蒙时便存在的昆明池,在短短半年里水位竟降了一丈。
子民们皆人心惶惶,偏只她湘君似个无事人,仗着自己无敌的财富及荣光万丈的未来夫君,在昆明池上搭起戏台,叫了数百只水灵,让他们在台上轻歌曼舞,而她在台下呼呼大睡。近日据说是她听到了龙吟声,舞也不看了,又带着一群人,上天入地寻龙呢,与他坑蒙拐骗的老子一个德行,当真是王八堆里翻不出什么巨龙来。
秋辞醒来的时候,是在深夜。她在辰水中漂了几日,好不容易被冲上了岸,却被一群狼围堵,白白被畜生咬了几口。她撕扯衣袖查看伤势,狼牙带着毒,连带着伤口一并感染,一些竟都开始流黑血。
她用石头堆起一个小堡垒,躲在里头,回到《秋辞赋》,拖着疲累的身子,到处寻解毒的仙草。她不敢走大路,只悄悄挑着小径走,却还是遇到了麻烦。
孟极(1)善伏,秋辞曾多次遭他偷袭,受过几次轻伤,不过她也在他脸上狠狠地划了几刀,两人谁也没占上便宜。自她入赋,孟极便在暗处跟踪,他见她呼吸急促,腿脚轻软,便猜测是她负了伤,就要出手的一刻,他摸到了脸上的疤,后背一阵阴寒。
秋辞那婆娘诡计多端,莫不是她的诱敌之计?
孟极赞赏自己的缜密心思,跟着秋辞了爬了两座山,见她一路寻找疗伤仙草,才敢放心大胆地抗刀上前。他抖着脚上的雪浪金靴,大笑一声,“今日你死定了。”
秋辞被他这样一吓,才愈合的伤口又被挣裂,血一下子便浸透了袖子。她将手臂往后藏了藏,忍着钻心的疼冷笑道:“怎么,嫌自己脸上的疤不够多?”
孟极阴沉地瞧了秋辞一眼,目光渐渐被她身后的一滩血引去,他歪着脑袋,笑意更邪了,“瞧,那好大一片血。”
眼瞧这仗是躲不过去了,秋辞一边与他说话,一边从袖里抽出一张符,这是她预先备好,可唤来尘暴的符咒,“你我之间的债,此时清一清。”
孟极兴奋起来,晃着大刀就朝秋辞冲去。
秋辞避过几招,都十分凶险,一次刀刃竟划过她的脖子。孟极杀红了眼,全然没顾秋辞蓄谋已久的小动作,待他连续劈下三刀,秋辞顺着刀锋飞到他身后,双指一竖,祭出了那道符咒,瞬间风沙汹涌,裹住了孟极的眼睛。
秋辞逃得狼狈,醒来后心绪未稳,又被一双眼盯地发憷。她狠狠地推开那人,用力过猛险些将自己都弄晕过去。她随手取过一块石头握在手里,冷冷地盯着前方,那个四脚朝天的东西,“别过来。”
湘君暗恨自己年庚不顺,本以为寻到了龙,却不想是个装死的女人,偏好死不死自己上前瞧了,如今摔个狗吃屎,若被那些丫鬟见了,暗地里不知要笑她多久。
她扶着重重的金冠,叮铃当啷地站起来,扫了眼浑身是血的秋辞,啐道:“你这该死的婆娘竟敢推我!”
秋辞打量着她,是个未长大的孩子,被恐惧挤到胸口的心瞬间落下。她舒了一口气,背靠堡垒,瞧着身上已被血浸染的衣,低眉笑道:“我这该死的婆娘方才是没瞧清,才误伤了你。”
子民都说湘君霸道,是个最不可招惹的魔王,只他们都错了,这看似蛮横无理的祖宗,其实心比谁都软,譬如她见到了秋辞的伤,面上虽凶狠得像只小野兽,暗里早已遣了人回去,寻大夫过来医治。
湘君用绣了凤凰的金袖擦了擦脸上的灰,朝着秋辞的方向走了几步,漫不经心道:“你好端端装死做什么?这地方夜里不太平,常有猲狙(2)出没。”
原来那狼是猲狙,怪道力气大得渗人。秋辞扯下半截衣袖撕成布条,绑在伤口上止血。深夜的星子是最灿烂的,她抬头借着星辨了辨位置,发现此地处西南,距紫袍玉带山不知有多远呢。
也不知,那小郎君此时是活着还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