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月圆,莫连摇春风,抖落了一湖花戴月,是个大好的日子。那妖女死了,魂魄消散,更叫好日子再好一层楼。似乎连天都不胜欢喜,用尽所有的力气下起了大雨,将这妖女的每一寸肮脏痕迹都冲刷干净。所有人都在拍手称快,便是刚受了诅咒的玉卮都凄惨地笑着,偏那敖玦不知如何,竟像是疯了一样,问当场的神仙,涿鹿之战,是谁人救了他。
这话太奇怪,被救的人是他自己,救他的是谁,他不应该是最清楚的人吗?
可是那些神仙们沉不住了,像是被人发现了什么,急着将他拉下去。大雨褪尽了牵红的颜色,化成了一滩红色的水,流到敖玦的脚边,沾上了他的的喜服。那件大红色的喜服啊,竟然一瞬间竟褪成了白色。地上的红水愈加鲜红,像是变成了血,弯弯绕绕的,越流越远。遥遥地,他们还能听见敖玦在说,“你们骗得我好苦啊。”
青玉情绪愈发激动,通红的眼睛像是要溢出血来,她嘶喊着,“拼尽神力救下敖玦的分明是她,凭什么她要被世人厌弃,不得好死,而那贱人竟能春风如意,喜嫁郎君?”
一段鸠占鹊巢的旧事,因有伤天人颜面,毒瘤一般被掩埋,在岁月长河中化脓成骨,如今凭着青玉一丝执念,竟又渐渐生出肌肉,变回人样来。
那场发生在涿鹿之野的战役,变迁了六界格局。炎黄在诸神相助下,诛杀蚩尤九夷部落,正式称帝。炎黄一脉,不论生死,都获得了封赏。
而获封万人中,却有一个是九夷族。
九夷星河女,助应龙敖玦剿灭蚩尤有功,封星河神君。
星河女是谁,六界皆知,她是蚩尤以命相护的心肝。
当听闻星河女叛九夷,世人先是一惊,细想后却也合情理。蚩尤违背天道,气数已尽,众叛亲离不过早晚。而星河女自私,为了活命她定会选择这条路。
可是他们都错了。
素来惜命的星河女,明知此行有去无回,她亦决定与族人存亡一体。只是千算万算,她也没算到敖玦会助轩辕氏,加入这场大战。
蚩尤携风伯、雨师二位仙师,呼风唤雨,大雨似江河决口,应龙难以尽收,是以大败。敖玦生死一线,情急之下,她冒大不韪,赶雨驱风,救走了敖玦。
风雨阵法因她而乱,黄帝伏兵趁机大肆进攻,蚩尤溃不成军,最后丧命涿鹿。
九夷之族从此消亡,她虽未死,却神力尽失,受到邪气支配,祸乱世间。春夏秋冬因她失调,人间所到之处皆是大旱。
六界对她的恨意日趋炎炎,为了平息纷争,黄帝将她送到了西海凤麟洲。弱水无雨,便是她踏上凤麟洲的一刻。
弱水下雨,是她死了。钗毁玉落,遍地的血。从此,青玉成了第二个星河女,大旱人间。
“我吸了她的精血,化作人形,寻寻觅觅数千年,到底找不着她。”青玉心中怆然,“我既找不着她,那便去找害她的人。”
花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幽黑的眼睛瞧不见深处,“害她的人是神仙。”
青玉咬牙切齿,“那又如何?”
在昆仑的这些年,秋辞早已参透仙人冷眉冷骨,能做出这番绝情灭欲的事,倒也不负他们吸风饮露,高住银阕的美名。
她轻笑了几声,道:“你即便颗石头,也别自以为是,当仙人是鸡蛋么,一碰就碎。”
青玉转眼望向秋辞,带着深深恨意,“想你所爱所念之人被害死了,你仍旧能毫无负担地活在世上,夜夜安睡。”
这般的恶言毒语,秋辞惯是听多了的,她素来不在乎,但此刻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怔怔地看着青玉,冷汗流了一身。
或许她苦苦找寻的影子,并非本不存于世,而是早不存于世。
她以前想他或去了极远的地方,躲在谁也寻不见的仙境妙地里读书写字,后来她忘记了他的声音,郁郁寡欢的一段时光里,她不惜逼迫自己不去怀疑他的真假,也从未想过他或许已经死了,因为他可是脱了轮回的神仙啊。
但是星河女不也照样死了。
花郎觉出她的异样,轻轻地将她拉至身后,温声道:“也不知在何时何处,有位老者曾劝我,所爱所念之人再好再珍贵,他也死了。来世一遭,该为自己活,莫要太执着。”
“痛不欲生非己,总能自比圣贤看通生死。”青玉目光冰冷,恍若让四周一瞬还寒,她轻蔑道:“懦夫。”
风吹过大树,树下三个身影皆晃了晃。花郎照旧一副好脾气,弯起他那双比山水温柔的笑眼,缓缓道:“你说我懦弱怕死,我认。可我并非毫无血性,只是将一切看透,便只得认命。好如你,受她精血滋养,化形不过三千年,便是天赋异禀修得一身无双术法,与天为敌,仍是蚍蜉撼树,加之这些年你四处寻仇,害得人间大旱,阴兵借道,恐连阴曹也容不得你。无论是神是人,都逃不过要欠别人的。星河女害敖玦是假,与他百年疏离是真。身死凤麟,他欠了她命。玉卮救敖玦是假,与他朝朝暮暮是真。昏礼未成,他欠了她情。敖玦或许会怨恨玉卮,与她不再往来,甚至去偿命,也绝不会将真相公之于众,令玉卮身败名裂,更别说取她性命。这世间也只有你,在毫无保留地爱她,你若也死了,她再苦再冤,也无人知晓,如六界相传一般,她真正成了蛇蝎一般的毒妇,死了连天都要下雨庆贺。”
银杏落在人影上,青发的娘子却狠狠地摇着头,她眉眼带着杀气,很好的掩盖了内心的波动,“是玉卮命你设下幻境,巧言令色使我放下仇恨。她急什么,等我杀了那人,自会去寻她。”
“亏你比我多活了两千年,竟没人给你讲故事。银灵子在一颗银杏树中修炼成形,所以他的幻境中总有一颗银杏树。”秋辞胸口烦闷,指着身后大树,道:“他曾用幻术在瑶池盛会上困住诸天神仙,西王母受此屈辱恨毒了他,玉卮又如何会与他有干系。”
花郎惊疑地看了秋辞一眼,久久难以出神。她实在聪慧,似乎世间万物,她只一眼便能看透全部。换作先前,他定将她视作洪水猛兽,避之不及。而今他却只是好奇,他那满腹心思,她又看穿了多少。
要是都看穿了,他便不用再装了。
青玉已站不稳,双手捂着脸,泪如雨下,“这算什么?她活着时,我神识模糊,不曾见过她的模样,连她名字也不知,却因伴她朝夕,能知她所悲所喜,可当我化形看清这个世界,她却死了,连带着那些记忆一起。我千山万水去寻她,可那些神仙狠啊,将她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这些年,我有过无数个主人,为了得知关于她的只言片语,我为他们当牛做马,将好事坏事做了个够。我可以为了她的姓名,亲手挖下一个人的眼睛。三千年的日夜,我满手鲜血,换来的都是她毒如蛇蝎的传闻。她是善是恶,皆无关系,我仍旧是那样爱她。可银灵子的幻术窥探人心,她的冤屈与痛苦,我渐渐记得了。我曾为了那些辱骂她的传闻豁出性命,眼下我想为她的苦向天下讨一个公道,竟要瞻前顾后,忍辱偷生。你告诉我,这都算什么?”
椿总说万物悲喜不通,秋辞倒觉着是太通了。你瞧,又是一个活在心中,在世上没有痕迹的人。青玉找了星河女三千年,最后找到了,却比找不到更痛苦。她似乎看见了自己的未来。
她眼中有泪,不知是为青玉而流,还是为她自己而流。她从来是讨厌哭,觉着眼泪晦气,泪水几番奔涌,却最终被一抹浅笑击溃。
花郎把手帕递给青玉,柔声道:“杀她的人是谁,你若想知道,我可告诉你。”
青玉魂不守舍,哽咽道:“那人杀了她,我想知道,可又恐自己杀不了他,不敢知道。”
花郎说:“我奉师命寻你,他老人家虽喜怒无常,倒也曾为你豁出性命,我不知他能待你多好,想也不会过分亏待你。”
青玉闭上眼,笑了笑,苦涩道:“我有过太多主人,为他们做尽各种事,却从未为她做过一件。我不愿再为别人做事了。”
花郎躬下身,在青玉耳侧轻声道:“家师具体要你做何事,我并不清楚,只偶然间听他提起,夜君讨好一个鬼娘子,要做一根金钗还给她。说那金钗用料做工皆与原来那支无异,唯独缺了那颗青玉。”
青玉猛地抬头,震惊地一时说不出话来,“‘还’给她?”
花郎笑了,再问了她一遍,“你可愿随我而去。”
他没能等到青玉的回复,却等来了另外一个不速之客。
那人生了一头白发,眼睛如宝石一般盈蓝剔透,他就站在那株老树下,那枝头仅剩的叶落下来,与长发纠缠在一起,卷成了一根粗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