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骚动后,空气中充斥起笔尖游走在纸上的那种独特的沙沙声。
两位夫子在廊上监考,叶氏兄弟俩则负责巡视。那个叶远阳眼神冷峻,又顶着一张苦脸,从里到外透露出一种“千万别被我抓到”的氛围。孟歌打打寒战,撇撇嘴,将叶远阳甩出脑海,集中精力在试卷上。
然而,三刻钟后,太阳爬上墙头,暖烘烘的,将身体晒得暄暄软软,孟歌撑着下巴,眼睛眨巴眨巴,终于撑不住打起瞌睡。每次惊醒后,孟歌都要下意识地偷扫一圈,夫子没有注意到她、叶氏兄弟俩也没有注意到她,松口气,没过多久,硬撑开的眼皮又开始变得黏黏嗒嗒。
又一次惊醒,刚睁开眼,一双冷若寒霜的眼睛猝不及防地闯进,飞刀似地刺进她的心房。痉挛之后,心脏开始疯狂跳动,仿佛要从胸腔直接蹦出来似的,孟歌没控制住跌倒在草席上。
叶远阳拿起她的试卷,面上不动声色,越来越冷峻的唇线却让他更加冷冰冰,附近的考生似乎也感受到周围气温骤降,频频抬头偷看。
瞌睡虫早吓得一头拱进地底,大约让它进十八层地狱它也会要不犹豫地点头。孟歌战战兢兢地盯着在叶远阳指间,显得异常脆弱的考卷,生怕它被那几根竹节似的手指撕得粉碎。
好在,叶远阳冷哼着将试卷拍回几案上:“不许睡觉。”
“那我可以交卷吗?我出去睡。”孟歌腆着脸,讪讪地追问。
他抬一抬眼皮,低声细语却坚决道:“不可。”
目送他走远,孟歌郁闷地叹口气;好个榆木脑袋!反正她试卷都做完了,也不知道叶老二非让她呆在这里做什么?
浏览完试卷,孟歌就恍然大悟考试前由哥为何叮嘱她。初等试卷十之五六都是些基础的题目,剩下四五成难度较大的,要不她在书上看过,要不由哥给她讲过,言而总之,对她来说,不过一碟开胃小菜而已。
孟歌无所事事,只好东张西望,正好碰见盛轻旸也在左顾右盼。
盛轻旸坐在中等班级里,东倒西歪的,在端坐一片的行列中分外醒目。他乐悠悠地冲她招手,脸上堆满心照不宣的奸笑。
孟歌扭头去找由哥,他坐在最后一列第二排,看不清模样,只能看见一个端正的剪影,他低着头,聚精会神地专注在几案上。
……
衣领突然被提起,另一只手抓住她的腰带,孟歌被人轻飘飘地提溜起来。像只被抓住脖颈的小猫,手刨脚蹬没有一点威胁力,还不敢发出声音——一旦惊动所有人,她这脸可就丢到爪洼岛去了。就这样,她被叶远阳扔出门外。
孟歌气得青筋暴涨,最可气的是还不能大声嚷嚷:“你为什么提我出来?”
“不许东张西望。”他挺直腰杆,一板一眼道。
“不许我打瞌睡,又不许我东张西望!试卷又答完了,那我该做些啥?”
“等。”
“干等着?”
“当然。”
孟歌差点把眼珠子翻出眼眶,他脖子上长的是脑袋还是铁球?
转念一想,虽然是被赶出来的,但她也算出了考场,于是她扬起下巴冷哼一声,转身打算离开。
“站住。你去哪儿?”
孟歌皱着眉转头,没好气道:“你都把我赶出考场了还管我做什么?”
“我是让你在这儿罚站。”
“啥?——”孟歌气得蹦出乡音,她微倾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
叶远阳指指门外空地,理所当然道:“在这里罚站。”
罚站?她这辈子还从未因为这么无聊的理由受过罚!孟歌垂着头,咬牙切齿地问:“你再说一遍?”
洒落在她身上的阳光似乎变亮了些,风化身透明的梭子,编织她附近的光线。
叶远阳的衣角动了动。
僵持中,寒夫子突然出现,他拍拍叶远阳的肩膀,凝滞的空气“哧”地一声泄了气。
寒夫子递给孟歌一张新的试卷:“看看,这张你能回答多少?”
孟歌警惕地接过试卷,后退一步才开始浏览试卷,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她抬起头:“有十足把握的七成,没有把握回答完整的两成,完全没有头绪的不到一成。”
寒夫子沉默着伸出右手,孟歌把试卷还给他。
看一遍试卷,再将孟歌上下打量一番,寒夫子眉头紧扣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孟歌一脸莫名其妙地盯着寒夫子,叶远阳死死盯住孟歌。
终于,寒夫子下定决心,他冲孟歌招招手:“回你坐席去。”
一会儿把她赶出来,一会儿又让她回去,孟歌犟脾气上头,正打算甩脸色放几句狠话,无意间瞥见由哥充满关切与告诫的眼神,火气顿时萎了,她深呼吸一次,硬邦邦回道:“是。”
回到坐席,案上的试卷与答题纸已经不见了。孟歌撑着下巴,恶狠狠地盯着案面,好像上面有某人那张讨厌的脸。
没过多久,几张纸挡住案面,孟歌抬头一看,又是叶远阳。
他还是那张严肃斧正的面孔,身板挺得像块木板:“寒夫子与常夫子商量好了,让你做这张试卷,从现在起,共计两个时辰。”
“那岂不是要耽误之后的御术比试?”
“无妨,已经将你的轮次调到最末。”
孟歌耸耸肩,既然两位夫子让做就做吧。这张试卷比刚才寒夫子给她看的那张难上许多,孟歌心里想着,莫非这就是由哥做的上等试卷?这推测,撩拨动她脑海里的某根弦,心底不由自主地雀跃起来。
巳时,常夫子宣布考试结束,大家应声停笔,纷纷离开考场。
空荡荡的考场里只剩下孟歌,常寒二位夫子、叶远星也相继离开,只留下叶远阳一边监考一边收回方案上的答卷。
日头越来越大,虽然只是春阳,但是没有浮云在一旁碍手碍脚,不知不觉就有点得意洋洋。
收拾妥当,叶远阳发现砚台里已经没墨,孟歌却只顾埋头奋笔疾书,阳光将她的皮肤晒出粉红色,光洁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叶远阳从教室里取出墨石,跪坐在砚台旁,熟稔地磨起墨来,不快不慢,却富有节奏。
孟歌浑然不觉,鼓着眼睛专注在笔头上。明明不久之前,还像一只淘气的小猴子似地好动。
磨完墨站起来,身体挡住阳光,刚好在试卷上投下一束阴影,他便站在那处,直到孟歌丢下笔,心满意足地伸起懒腰。
御术的比试场需穿过教室,爬过深树缀锦的山丘。缓缓下倾的斜坡上,人造出或高或低的各种障碍——这就是御术比试场了。
御术比试只有马术一项,而且说是比试,作为最后一位受试者,孟歌其实并没有对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比试进行得异常顺利,她干净利落地通过所有障碍,离弦之箭似地冲过红线,结束,前后不超过一刻钟。
孟歌摸摸马头,安抚一下有些躁动的马儿,这般行云流水的感觉,让她血液沸腾。
一直到在膳房用餐,她都有些飘飘然。
最后还是孟朝白一声不屑的冷哼将她拉回现实。
起因是铁侯、扬君、白面他们非追问孟歌最后做的试卷是哪一等,孟歌卖了个关子,复述了几道题让他们猜。
铁侯与白面做的是中等卷,两人一边回忆一边摇头,都说不是中等卷。
既然不是中等卷那就只可能是上等卷了。
一群人又是拍桌子又是吹口哨地起哄,孟颍川也在一旁艳羡道:“三公子,你真厉害啊,初来鱼梁便能做上等卷。”
一直没吭声的孟朝白突然冷哼道:“不过就是多看了几本书,多听二公子讲了几堂课。”
孟由每年从鱼梁回家后,孟歌都会缠着问他在鱼梁学了些什么,孟轻舟夫子知道后,还特地开了一堂课,让孟由做讲师,专门让感兴趣的学子去听他讲课。
孟歌保持微笑,在嘴角驻足的温柔慢慢离开。
“真正学问高深者,从不卖弄。声音晃得叮咣响的,十有八九都是半瓶水。”孟朝白毫不掩饰眼底的轻蔑。
气氛骤然降至冰点,每个人都悻悻地闭上嘴。
孟歌一口气喝完开胃汤品,换了个角度针锋相对道:“朝白兄有此觉悟,真令人刮目相看。啊——看来下午的射术比试以及比武,值得拭目以待呢!”
孟朝白欣然迎战:“三公子,你也要加倍努力啊,可千万别让人扫兴!”
铁侯看热闹不嫌事大,激动地吹出一声长哨。
惹得叶远阳忍无可忍地射来一记眼刀。
孟由倒转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分别在铁侯、孟歌、孟朝白的头上敲了一筷子:“铁侯,你闭嘴!孟歌,你给我安分一点!还有你,孟朝白,你们嫌我啰嗦不爱听我讲课,当我不知道是吗?”
三人默契地低下头,默默扒饭。
孟由脸色铁青,扫视一圈面面相觑的众人:“赶紧吃,吃完抓紧时间休息!”
性格温顺的人发起火来,往往比常人更可怕。
孟氏这一桌,从最闹腾的变成最安静的,各个争先恐后地往嘴里刨饭,比刚学会进食的猫崽子还要乖巧。
不过,到了射箭场,孟由被围在一群上等班的人群之中,天高皇帝远,剑拔弩张的还是一触即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卯足力气添油加火。
抽签决定对手时,孟歌与孟朝白恰好都抽到了“二”,孟朝白得意洋洋地举起手中的纸条,挑衅一笑。
比试时,五组成一队,每队自行在武器库中挑选中意的弓,每人分十支箭,射完十箭后,将弓归还至武器库,留给下一队挑选,待上一队的成绩计算完毕,下一队再上场比试。初等班里,总共分成了5队,孟歌与孟朝白恰好在第二队。
第一队比试结束,第二队进入武器库选弓。孟歌一路跟着孟朝白,打算跟他选一模一样的弓,免得之后这小子输不起,又说她在弓上占了便宜。
孟朝白选了一张重弓。
孟歌拿着重弓走出武器库,刚走几步,就被人抓住袖子,孟歌抬头一看,是叶远阳。
叶远阳的眼神躲闪,神情僵硬,语气生硬:“用这把弓。”
他拿走孟歌选定的重弓,硬将自己手中的弓塞给她。孟歌掂了掂,叶远阳给她的是把轻弓,她平时用的就是这种轻弓。
叶远阳突如其来的好意让孟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转头就看见孟朝白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孟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将轻弓塞到叶远阳怀中,夺回自己选的那张重弓:“我用这把就可以。”
“这是把重弓,你用起来会比较费劲。这把更轻巧灵活,更适合女……咳,更适合你。”叶远阳一脸认真。
孟歌恍然听见母亲在她耳边念叨着“女人只要成为好妻子、好母亲就行了”,心底蹿起一阵恶寒,她干脆地拒绝:“不识兄的好意,请恕孟歌敬谢不敏。既然是自行选择,孟歌有权利决定自己用哪种弓。”
“三公子,不识兄说得对,重弓不适合女……咳,不适合你,你还是听话,就用那把轻弓吧!”孟朝白故意上下扫量孟歌。
孟歌近几年忙着蹿个头,导致身板瘦削,有点细脚伶仃的感觉。而孟朝白恰好身材壮实,朝着孔武有力的方向坚定发展。他俩并肩站着,绝对横看竖看都瞧不出他俩其实只相差一岁。
同队之人心照不宣地哈哈大笑起来。
可惜没有胡子,要不然就能看见胡子倒立这样的奇观。孟歌气得小脸煞白,恰好百米处有根木杆,挂着一面红旗,她气势汹汹地从叶远阳的箭篓里抓出几支箭,搭弦开弓。只听劈啪一声,木杆承受不住几支箭同时射中的威力,断为两半。
孟歌扬起下巴,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开。
同队之人被吓得噤若寒蝉,脸色不知不觉凝重起来。
孟朝白神色无异,只是嘴角浮起一抹嘲笑,仿佛已经看腻了这种卖弄的把戏。
大家都走远了,只剩下叶远阳站在原地,他看着手里的轻弓,脸上不经意闪过一丝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