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斩天!
周顼此人,居秋暝约莫知道些。
当年师父带自己下界除妖,大约正是周顼在位的时候,那时他们师兄妹几个需要跟皇室交涉,也就知晓了一二。
居秋暝记得,周顼除了那一身跟他爷爷像极了的狠辣手段之外,最出名的,莫过于他的断袖传闻。
传闻中,周顼与他少年时的老师,也就是昔年那位少年探花郎,有些首尾。
说起来,居秋暝在下界修仙那些年,一门心思全在修行,倒是未曾见过人间情爱之事,如今兴味却来了。
她分出神识去看他们那桌,自己却好似仍旧在什么都没有发生般,慢悠悠喝茶,等着另一个小二。
……
周顼第一次这样坐在客栈大厅里喝茶,他有些新奇。
……还有些紧张。
韩通见他这个样子,拿筷子敲了敲他的手。
“别抖了。”敲完了才觉得有些不妥,他瞟了眼周顼身后站着的那个年轻男子,又鬼使神差地说:“怎么还没改?”
周顼低头看了眼自己拿茶杯的手,这才发现,他竟又是如同小时候一般,一紧张就手抖得止不住。
他一口饮尽杯中茶水,苦笑道:“本是改了的,”说着他按住了自己的手:“也就是遇着你,朕才会如此……”
他本是多年谨慎,许久未如此不设防。
韩通笑言:“陛下这样说,若是太后娘娘知晓了……”
周顼的眼中有厉色闪过:“皇城司,永远是朕的皇城司。”太后若是连皇城司都要染指,那便是要彻底与他决裂,大秦的天便要变了。
韩通见他紧张,安抚他道:“是,老师知你明察秋毫。”
他沏好新茶,将那只快被周顼捏碎的茶杯拿过来,又捏了捏他用力到泛红的手指。
“你我自宫墙外始,一别多年,近来可好?”
“再好,也终是比不得你在的时候。”
周顼轻抿那杯茶,微苦的口感在他的口腔里涤荡开,慢慢的又回甘,那股子甘甜味道,夹着苦涩,渐渐将他的心抚平。
“你也知道,我在这朝堂之上,后宫之巅。举目无亲,无依无靠。”
居秋暝听到这里的时候,淡定的喝了一口茶。
秦国这一代的权利争斗,居秋暝也囫囵知道一点。
先帝去得早,没给他的儿子发展自己势力的时间和机会,便撒手人寰。
这秦国,那么多代传下来,虽然还算得上国泰民安,内里却又有许多问题。朝臣们都是老人,没一个服管的;财政一年又一年赤字,赋税就只能增加;北边那边连年不断的袭扰,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能打过来……
这一切的一切,连同至秦国的太后、太皇太后,每一位都高高在上,压在登基时还是少年人的周顼身上。
到如今,又压在了而立之年的周顼身上。
……
“小娘子,可要点些什么菜?”
居秋暝斜睨了一眼豆丁儿大的常年。
“你家店门口那块板上的仙人都吃了些什么,你随便些挑两样最贵的给我。”
“好嘞!”
小二扬长而去,对着后厨大喊了一声:“要清烘妙须,拔丝卿追,并着冰蝶银兔酒各一份!”
居秋暝就又回头去看戏。
那方周顼突然像是乞求般的看着韩通:“你在外多年,也该回来了。”
韩通抚了抚自己的剑:“太后容不得我。”
“她连我都容不得!容不下你又何妨?我如今……我如今也是护得住你的君王了。”
周顼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做太子时的模样。
他父皇,并不是太宗之子,而是太宗叔叔,也就是当年的莳亲王的儿子。
太宗一生无子,曾在五十岁时召先帝明皇入宫,作为准太子抚养。
当年的秦明皇,本是没什么皇权欲望,只会吟诗作赋的闲人一个,却突然在而立之年被捧上了天。他在皇宫内养出一身贵气,受尽吹捧,从一心惶恐,到慢慢接受,到满心满眼觉得那位置手到擒来,只不过几年光景。
未曾想,秦太宗老来突然得子。儿子瞒着天下人,在宫里暗中养着,平安度过疫病,竟是活过了四岁,老太宗立马给当时的明皇封了个王爷,踹出宫去了。
这一踹不得了,一时间谁见了小王爷都得暗戳戳左道一句可惜,右道一句可怜,私底下竟还嘲讽上一篇癞蛤蟆妄舔黄金宫。小王爷本就只是个吟诗作赋的文人,脸面比天大,一时间无法接受,最后惶惶恐恐,心思反而出了毛病。
日常看不出来,只是不肯出门见人,眉头总是紧锁着,苦大仇深的样子。可十天半个月的时候,总会有某次发疯要自戕。
幸好他妻子李氏是个厉害的,他一发病就给绑起来,又把王府管得似铁桶一般,外面的人不知道家里事。
但周顼却是知道的。
他父亲每每见他,总会苦着一张脸,从来不笑。
见了他无非就两句话。
一句是:“你是个好的,与先皇相若。”
反口再:“是父亲害了你,叫你前途无望。”
周顼听了就逃,他娘又把他牵回来。
周顼八岁那年,太宗的儿子死了,太宗也死了。
他们一家子就又进宫,又是天下之主。
周顼常常想,自己的性子不像祖爷爷,倒是更像他的娘亲,也就是当朝太后娘娘。
明皇是在第一次入宫后才生的周顼,死的时候,周顼才十四岁。李太后把持朝政,将他的身边锁得像当年的王府一般紧实。周顼在宫中与太后斗了十六年,才重掌皇权。
韩通也是在他登基之后离开他的。
“当年你为何,要向她承认那种事?”
他多年以来一直想不明白,是当年韩通为何会那么不留余地的,跟太后说那种话。
韩通沉默着,握紧了自己的剑,似乎对当年那个女人有所忆。
他记得那座宫殿的繁华,记得那个穿着素净却雍容华贵的女人,问他。
“你对皇帝……可是一片赤诚?”
她的面容是那样的平淡和蔼,却似乎是忧郁般的皱了皱眉头,威严便扑面而来。
少年沉毅的面目在她的威严面前,像是受了惊的鸟。虽面无表情,又是沉默,却有些厌恶的味道。
“……不是。”
他听见什么东西被狠狠砸碎的声音,满室的宫女太监们慌忙跪下,随后是女人颤抖着的发问。
“难不成……倒真能是那男女之私?!”
少年的眼皮微颤,他似乎思虑了许久,又似乎并不久。
他的声音清雅,虽不算大,却在大殿中回荡,满室惊鸿。
“是。”
……他说的“是”字。
韩通再次睁开双眼时,发现周顼正盯着自己。
皇帝在重重牢笼之中长直而立,似乎终于有了些他作为天下之主的那股子威严。
他威严的眼睛里装的,似乎是审视,又或是某种沉痛。
“陛下,臣那时,已是精疲力尽。”
那时,甚至是如今的韩通都坚信,那是他唯一的退路。
“就因为你想逃跑?!”
你可知……你可知若不是我,太后差点将你绞死!
韩通抬首遥望。他似乎在透着客栈的墙,穿越洛都的城墙,在遥望着什么。
“仲臻,你手握这大好河山,却永远看不见它。”
韩通将沏好的第三杯茶递给曾经的周仲臻,如今的周顼。
“可是我能,如今的韩通可以。”
他的祖父,他的父亲,他的兄长,一代又一代地为这个大秦献出青春与热诚,却一无所获。所有的努力如同一座又一座大山,将大秦压得更垮。
“仲臻,我的祖父,我的父亲,他们都是皱着眉头走的。他们为国为民,他们鞠躬尽瘁,可我不想。”
他顿了顿,想起来那时兄长将自己从韩家族谱上除名的时候,兄长的神情好似是解脱。
兄长说:“世林,走出去,再别归来。”
韩通紧闭双目:“仲臻,我们韩家满门,尽为你周氏活了。”
周顼似乎更加痛苦,他再也聊不下去,饮尽最后一杯茶,站了起来。
想了想还是问道:“你那时说的‘是与不是’,哪句才是真话?”
他看见韩通闷声不语,又似乎觉得唐突,便摆摆手,再不出声,领着皇城司走了。
但他似乎隐约间听到韩通说了一句。
“……都不是。”
……
居秋暝见热闹看完了,以她那做了万年神明的冰冷脑子,听得只是云里雾里,没头没尾,一时间只觉得没意思,便将神通收回来。
恰好是这时,她杯碟既尽,想了想,自己这一趟在大神的局中,便不能去见师父的坟冢……毕竟估摸着也是个假的。
走出客栈时,阳光依然很温暖。
她看着满街热火朝天的人间盛景,只觉得那位大神很好,要给大神献点宝物去。
思绪之中,她从道虚戒里取出自己的霸王枪,准备先回归宋山拿回徒弟的尸骨,再破了这结界,暂且先回神界去。
“姐姐,给口饭吃吧!”
小孩突兀的声音响起,他不敢拿自己脏兮兮的手去碰居秋暝那身看起来像仙人一般不染尘埃的衣服,只能亦步亦趋的,拿那双小狗崽一般的眼睛盯着居秋暝看。
居秋暝提着霸王枪,沉默着看了脏兮兮,猴儿一样黑瘦的小孩半晌。
她的记忆忽然走马观花般,跨过这万年的时光,清晰了起来。
从那位卖烫汤的娘子,到剑客韩通,帝王周顼,再到眼前这个讨饭吃的乞儿。
连同这座四方天地客栈,都是她曾经来过,又在记忆中腐朽的人和事。
她也不知是怎得,就收起霸王枪,带着那孩子去了路边,给他买了糖葫芦,又买上几份瓜果糕点,最后带着他去吃那家烫汤。
她看着那孩子吃完最后一口糕点,喝下最后一口烫汤,都是面无表情,又看不清楚面容的。
小乞儿觉得,眼前的女子比庙里的菩萨还要冰冷又慈悲。
她像是俯瞰世间,救苦救难的神明。
看着如天边一般亲近,如近在眼前一般遥远。
吃完最后一口的时候,居秋暝消失在小乞儿的眼前。
远远的,她似乎听见那小乞丐清脆的,带着童真的抱怨的声音:
“这看起来仙人一般的姑娘,竟连个钱袋子也没有!啐!”
……
山野里,居秋暝举起了她的霸王枪。
当初征服这把世间第一凶器时,凶器中便融刻着一道神通。
在过往的无数峥嵘岁月里,这道神通都随着她上天下地,助她斩杀无数强敌。
居秋暝如今要用它破阵。
只见那把无神无相的王枪,渐渐的散发出灼热的气息。那一方空间都似乎在这种灼烧之中变得浮动起来,滚滚的热流涌动着冲天的战意。
神枪就在这样的热流之下,显出一副染血一般的鲜红模样。
居秋暝双手结印,她的长发随风而起,那一张冰冷的面容在灵力的剧烈波动之下,平添了几分一往无前的道理意境。
鲜血般汩汩着,似乎即将融化般,那神枪在法诀之下,缓缓地变矮,变得圆融,最终成为一块圆满无缺的黑色石头。
手腕翻飞,一座巨大的,几乎囊括了方圆九千里,一整个秦国的法阵,逐渐以黑石为中心,像是凭空出现的大海一般化开。
天地阴阳大阵。
原身是望蓟门护山大阵上青天门阵,在化神期掌门的演化主持之下,曾硬扛龙族界九大龙王围攻。
那一战风云变幻,望蓟门却屹立不倒,甚至坚持到那年的六大峰主完成历练回山,重伤龙皇古舜和龙后席东,大挫龙族锐气,龙族全体退守龙界,五十年未有龙族踏出。
后来神界空寂,居秋暝闲来无事将其改良,成为一幅无需借助望蓟门山脉地利,只需有一样灵力强大的阵眼法宝,便可以随身携带,且其中变化力量完全不输山门大阵的强大阵法。
如今这部阵法的中心,便融汇着霸王枪的无上道心神通。
神通天生天养,作为居秋暝最强神通,既可以之自用斗法,也可做阵眼之需。
只是随着大阵运转飞腾,居秋暝竟惊觉法力不支。
自己一身神力,不知是大千世界的限制,还是那位大神的手笔,竟全化作修仙界的灵力,甚至修为倒退回了元婴中期。
要知道,居秋暝天才无匹,一生中只在十九岁尝过元婴中期的滋味!
居秋暝忽然有些回过味来……
之前一直觉得自己是被哪位大神下了迷阵,无从逃出,可仔细一想,自己在界域空间中腾挪,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进哪道门,她自诩修为已至九重天阙,比起神界那群天天睡觉的躺批,修行也算得上勤快。
花千树也是三十三重天的神,每次打架都不肯出全力,直接把人往紫霄峰上一挂就完事儿,居秋暝目前也不知道他到底多强。
但她最高的战绩,是打得二十七重天的绛河大神再也不肯出星域,已经长眠三千年。那次她自己虽然受了重伤,但也基本估计出来神界这帮人的能力几何。
照理说,即使是最高天三十三重界的神,也绝无可能对居秋暝做到这样精准的控制。
陡生疑窦。
居秋暝一面心中坚决,一往无前;一面却对自己如今的处境另起猜测。
……她如今虽修为倒退,识海却仍旧如同在神界时一般磅礴,在这方大千世界,一心两用却是没什么阻碍。
在阵法的维持之下,方圆九千里的灵气几乎在一瞬间全部被抽空!
那一刻,甚至连普通人都感受到心口一滞,全尘世界的修真者们一齐望向那个黑色光柱冲天而起的地方。
那里是尘世界的凡人政治集权中心,是秦国的都城!
出现了一道黑色的,悄无声息的阴冷圆柱。
除去出现时使用了无穷灵力之外,它除了外相,其余的一切似乎都在这方世界里消失,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追踪到它。
就连凡人们的记忆似乎都出了错,那道心悸的感觉也在脑海中一瞬间寻迹不见。
居秋暝的身形就在那悄无声息中,直往天穹而去!
天地似乎都被掀开,阴阳被翻转,生死无轮回!
这道黑色光柱,是在劈开大千世界!
一身法衣自行开启保护机制,使她的身形也如同那道黑色光柱般,在这方世界中无声无息,避开一切伤害。
作为神,即使不通过空间界域,她也可以以神体撕开大千世界,踏入混乱虚空。
居秋暝的躯壳在那一瞬间化为洁白。她的光芒似乎要化作另一轮太阳升出空去,却又在一瞬间收紧,归集到她自身那小小的一块。
最终化为了一把剑。
那把剑似乎融汇了整个修真界所有人的道心,一往无前的,拖着一位大千世界前所未有的神明,成为一把正义与勇敢之剑,要挣脱这样的束缚,斩开这个苍穹!
那是她自行领悟之后,再也无需借助霸王枪,自己就可以去使用的,独属于居秋暝的无上道心!
……
天地似乎在那一剑与道的争执之下寂灭了几息……
居秋暝垂直的坠落下去。
她的法衣几乎破碎,道虚戒吐出一套新的法衣又给她套上。
黑色的光柱逐渐变短,最后消失在那块黑色石头里,遍布方圆九千里的大阵缓慢的收回,最后也同光柱一起,缩进了那块黑色石头里。
黑石又重新变成了一把神枪,它似乎仍有无穷的战意和勇气,却又好像有些颓丧,受到了打击。
它飞入半空,将昏迷过去的居秋暝接起,朝着那座有主人气息的山峰飞去。
这片天地的灵气逐渐被重新填满,那一刻的荣耀似乎不曾存在过。
寂灭之后,一只小鸟飞到这里。
它像是天地初开后诞生的小精灵,扑闪着翅膀,欢愉的转了两圈儿。
“啾啾!”
只见那片空荡荡的山野里,逐渐溢满生机,藤蔓与草丛拔地而起,以惊人的速度将这片田野变得茂盛又昂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