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神界总是这样的
居秋暝握着终南望的手,趴在他怀里哭着,记下他每一句告别。
渐渐的终南望失去呼吸,她握着的手心下坠。
终南望在她的哭声里,化作灰尘,终于结束这百年来无刻不在痛的人生。
“师父,若侥幸再见,请您叫醒我。”
…………
半个时辰前,花神殿。
殿内燃着百神香,香雾飘飘然立成一朵牡丹。
花千树和云轻风这局棋下得许久,在一旁侍立的小花童大约是觉得没趣,端着茶壶云里雾里的打着盹儿。
瞧着他思绪半天终于落下一子,云轻风便打趣他道:“若真是那么在意,不若此时便去瞧瞧。”
“我前些年来时,松清大神座下那位小弟子也曾给你送过花苗,瞧着是个好孩子,与你也投缘。”
花千树端着那张孩子般纯真可爱的脸,嘴边的笑温和,眼神却是颇为沧桑:“小轻风,本座若是再不把事情扒开来给那孩子看清楚了,她怕是还能纠结上几千年。”
沉吟着思考了一会儿棋局,他又笑呵呵道。
“那孩子确实有些过人之处,令人惊异。如今想来,放他一条性命回大千世界,算是最好不过了。”
云轻风要落子的指间微顿,问他:“何以见得?”
花千树笑得灿烂:“若是输了这局,圣人不若点几滴清露去看看那孩子,也算是了了松清一桩心愿。”
云轻风却急了眼:“不可!”
“你明知那清露于小重锦的意义!”他一巴掌拍下那颗棋子,指间如有雷光涌动,“可幸亏小重锦不在这儿,否则你这老父,能将她气得再也不想化形!”
花千树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眼中闪着雾蒙蒙的金光:“你当也知小重锦于我的意义。你那清露,匀出几滴,小重锦化形并不会受到禁锢。”
他眼中的雾蒙蒙的金光逐渐如有实质,透着几分少年的稚气,和可怜兮兮的味道来。
下一子,他几乎不加思索的落错一子,低眉瞧着云轻风:“你去见见那孩子,就知我为何偏要放那孩子回归大千。”
“况且,”花千树低垂着眉目,眼珠子湿润润染着神光,“你也不愿松清连这样小小的心愿都完不成,可对?”
“小小的心愿?”云轻风向来温柔的脸,此刻却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她这小小的心愿,几可再造一神。”
见他说这话,花千树便知此事差不多成了,索性端正了姿态,又施施然重新认真下起棋来。
“大不了再加一码。”他似乎随意的说。
云轻风挑了挑眉:“如何?”
花千树揣起袖子来:“今年打架,我不绑你上紫霄峰。”
云轻风一时无语。
这老不休,越老越不成神样。
花神大人的声音有些飘飘然,贱兮兮。肉身成圣的仙听了那话,咬牙切齿的盯着他,良久才点头:“成了。”
最后云轻风去了松清神殿,为居秋暝唤醒她的徒弟。花神大人留下来,为云轻风唤醒他的爱人。
历时不过一个时辰,一边说完了遗言,揽齐了尸骨;另一边重化了人形,笑语了半晌。
云轻风归来时,面目却柔和下来,不似去时怒气冲冲。
花千树盘膝坐在大殿门槛上,两只手一齐捧着木茶碗。右手边的门墩上立着托盘,托盘中盛着茶壶并些瓜果糕点。
少年模样的老头子,整个人笑眯眯的,浑身都散着仙气儿。
“小轻风,何不陪着老叟吃些茶点?”
云轻风青衣飘摇,并不给他好脸,只盯着他不说话。
小老头一双笑眼几乎眯成一条缝,嘬了一口茶,又反手拈了块豌豆黄,细细的吃下去。
良久又嘬了一口花茶。
“小重锦已经醒来,但化形便如破茧,颇有体劳,与我说了两句话便又睡了。你可以去看看她,若是要说话,还得再等等。”
云轻风的脸色这才好起来,抢过他托盘上那盘豌豆黄,也坐在门槛上吃起来。
“花千树,你可得好生小心些。一会儿松清大神便要来找你。”
花千树盘着那个茶碗,在手心里转了转,似是叹息般的道:“她那小徒弟,如今也算是寿终正寝了……”
云轻风一张俊脸有些纠结,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他:“您拿了百颗造化丹,耗了得有几千年的功力,如今却一场空……”
他吃的有些噎,又抢过花千树手里盘了半天的茶碗,一咕噜喝下去,笑着道:“您老也真是不心疼。”
花千树被他抢了吃的,又刮去喝的,倒也不生气,两手重新揣进袖子里。
“老朽这身修为,自神界避世以来,只修不用,分出去一些成全友人心愿,倒也不算亏。”
“也是,你花千树,除非失了这千年功力能叫世界毁灭,否则必是不在乎的。”
云轻风自打知道蝴蝶仙重造人身,便神情体态都轻快许多。
小花童没过一盏茶时间,便又送来一只木茶碗,并着一碟贵妃红。
他俩便坐在门槛上,一个盘着茶碗,一个啃着糕点,欣赏起神界永无黑夜的云彩来。
神界总是这样的。
没有声音,没有黑夜;
永远神圣,永远美丽。
如此万万年的孤独高尚。
如今终于有了死亡。
…………
后来居秋暝向祂们走来。
她沐浴在永恒的晨光里,连那身沉重的神袍,都似乎要变得透明。
她将将哭过,如今眼眶涨着红,表情却依旧淡漠。
她是天生的神,虽也是下界修炼上来的神,但从出生开始,便没有七情六欲。
终南望的命,算是她唯一一件没得到的东西。
“花神,他死了。”
少年模样的花神大人端着他的茶碗,敛了笑,朝着居秋暝颔首:“有何打算没有?”
居秋暝盘腿坐在他的面前,又趴到他的腿上:“我想带着他的骨灰,回一趟下界。此番前来,是为向你道别。顺道也要多谢你多年倾力相助。”
花千树又开始盘着茶碗:“……也好。”说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既如此,你便去吧。”
他正经的脸云轻风看不惯,赶忙吞下最后一块豌豆黄,搁了碟子就反身进屋,寻着蝴蝶仙去了。
居秋暝见他走了,自己施法变出一个锦盒。
“花神大人,此乃西天灵山五千年一诞的须弥果。当日我得来也算缘分,百年来,大人耗上几千年修为炼丹救我徒儿,这便当作谢礼了。”
花千树收了那锦盒,一点便收入殿内。
“下界前也去给门神送个礼,如今这年代,诸神愈加惫懒,若不送礼,你可有的等。”
他抚着居秋暝的后背,像在撸一只狐狸犬,温柔而缓慢地,给小狗拂去那些生死之痛。
其实就外貌而言,花神长得要比居秋暝小上几岁。
这般孩子安抚大人的模样,看起来并不宽厚,也不暖和。
但在空荡荡的日光中,居秋暝却缓缓闭上眼睛,享受起这一时的温存。
“……花千树,我这便去了。”
花神大人收回手,又继续盘着茶杯,笑呵呵道:“便去罢!”
居秋暝缓缓地从他膝盖上抬起头,又一把子站起来,回头便走。
“松清,这一路,要你自己走了,可万望小心。”
居秋暝背着他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踏着云彩飞走了。
花千树看她走的潇洒,颇有些被用完就扔的哀伤,一时哑然。
小蝶仙重锦又重新醒来,听云轻风说松清大神就要回去下界,连忙爬起来追出去。
踏过门槛时,便连一眼也没注意到坐在门槛上忧伤着的花神大人。
她飞得轻快又雀跃,后面追着的云轻风急急忙忙,满脸担忧,差点撞上坐在门槛上的花神老父亲。
被三个人睡完穿裤子就溜的花千树更伤心了。
他召来自己的花童分身,将他变成一只小狐狸犬,端在腿上细细抚摸。
面目又再慈爱起来。
…………
居秋暝爬云爬得快,早早便甩开身后二人,到了新天门,在门神殿里正与门神交涉。
“大人,我家小徒弟寿终正寝,想回大千世界入土为安,还望成全。”
她作为七重天上的大神,若是要给这守新天门的门神行礼,未免太过,便只尊称了一声大人,腰却没弯。
门神算是天生天养的仙,长得矮小似婴儿,面目也稚嫩可爱。
他斜起小包子样白白胖胖的脸蛋儿,作出了几分趾高气昂的姿态:“松清大神,你要从我这儿过路,按着章程,得先上九重天,禀明道宁大人。待他给批大神一道文书,大神再去寻四重天的上生大人盖个戳儿,再来小仙这里登个名字,要个令牌,方才能去下界。”
居秋暝听了半天,只觉得这一套章程下来,终南望别说头七,怕是过了七年都入不了土。
她召出霸王枪,指着门神粉粉嫩嫩的鼻子:“就现在,登名,给令牌。”
门神被她吓得呆住,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儿。
半晌他小手按在枪尖儿上,微微往自己脑袋边挪了挪,抖着声音道:“大神,大神,小仙也是按规矩办事,您还是莫要为难我……”
“住嘴!”
居秋暝又把霸王枪挪到他鼻尖,面上一点表情没有,那枪尖甚至逐渐燃起一道幽黑的火焰。
“你给还是不给,给个准话。”
门神肉肉的脸蛋上漾起一个讨好的笑,脸颊边还有一对小酒窝。
“嘿嘿,”他小孩子的脸上露出市侩的笑容,“好商量,都好商量!”
说着转身就伏案写起文书,自己从木柜子里搬出一只足有他小肚子那么大的一只印章。
——瞧着应当是道宁大人的字迹的文书,和上生大人的神印。
完事了之后,门神又从身后那个高的看不到顶的墙上,取下一只挂着的令牌来。
门神掸了掸令牌上怕是积了得有几百年的灰,又举着令牌在乾坤镜上摆了摆,算是留了名字。
软软嫩嫩的小孩子两手举着对他来说有些巨大的令牌,小短腿一顿一顿的,恭恭敬敬的举到居秋暝的面前。
“请大神收!”
居秋暝取过那只令牌,又从储物腰带里取出一袋子灵石,往门神圆圆的脑袋上一搁:“多谢门神。”
“恭送大神!”小包子一样的门神头顶灵石袋,滑稽的举着一双小手,给转身离开的居秋暝拜别,“大神有需要再来啊!”
居秋暝还未走远的身影微微一顿,又有些滞涩般的走的更远了。
她忽然想起万年前,在下界时,师兄师姐爱跟她分享一些尘世凡事。
说起那些人间有些名贵裁衣店里的小二,见了穷人便冷眼,见了强权便叫爹。
最后师兄吃着尘世界带回山里的猪肉脯,边嚼边总结道:
“……要多狗腿,有多狗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