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死去不能饮孟汤
神界,松清神殿。
整座神殿非常空荡,没有仙娥,没有守卫。金光灿灿的一座大殿里,既空又冷,偶尔说上一句话,能回荡个十来趟。
居秋暝的分身就守在床边,握着终南望的手,往他的经脉里细细的渡着法力。
终南望已经很老了。
一万年前,居秋暝还没做神,捡到路边的终南望的时候,他还是个瘦骨嶙峋,脏兮兮的小孩。
后来她带着小孩回望蓟门,收他做自己的洒扫弟子,教他修仙,他却没有半点天赋,连后天凝神都学不会。
但小徒弟却百年不老,甚至陪自己飞升到神界。
她以为小徒弟来历不凡,永生不死。
如今终南望却要死了。
他的面目全是褶皱,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腐朽的味道,须发皆白,喉咙里只能发出“呼噜呼噜”的喘息声。
他睁着眼睛,却只有浑浊的一片,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
那汉白玉般散发着神圣光辉的天花板,他几乎记得每一道花纹。
居秋暝的法力只能吊着他的命,那精细磅礴的法力,就是大千世界里的那些修仙者,照理说她也能救得回来。
但偏偏她救不了无法修炼的终南望。
她不甘心。
居秋暝的真身正在花千树的花神殿外,立着霸王枪,一身神力狂涌,蓄力待发。
“花神大人,我家小徒弟已快支撑不住,劳您尽快出关,赐下造化丹!”
“花神!”
……
喊过半晌,偏不见人。
她急得竖起一对细眉,怒斥道。
“花千树,给我滚出来!”
居秋暝竖起霸王枪,朝着神殿大门指去,聚气凝结。
只见那枪尖亮起浑浊清光,黑与白界定分明,似是燃起一团虚空异火。
四周一瞬间冷冽下来,只她的枪尖凝起令人心惊的爆裂神力,一瞬即发!
她单手执枪,侧身而立,神情恢复了那副淡然自若地模样:“花千树,你可要吃我这一记太极破炎神枪?”
这神界天宫空极静极,她一声吼出去,别说花神殿里的花千树,就算是南极仙翁住的那昆仑山,怕是也能听得一二。
偏偏无人应答。
“呵!”居秋暝气极而笑:“花千树,你我也算得上万年的交情了,竟如此不近人情吗?”
“我只等你一盏茶的工夫,若你不给我造化丹,我就破了这门,自己去寻!”
她说着傲慢的话,神情依旧淡漠。
居秋暝在内心里稍稍盘算着小徒弟大概能撑得住的时间,算着一盏茶的工夫应当救得回来,便打算先等等。
她晓得花神的性格。
花千树常日待着谁都慢吞吞,笑呵呵,实际上最是无人情人性。这天上地下的一切,没几件事能让他上心。
除非一盏茶后终南望的死能教天地大乱,否则他说不开门,便绝不会开门。
这一盏茶的工夫,算是还了万年的情谊。
她做着那道门绝不会开的准备,心里不停的盘算。
这厢想着,那厢花神殿的门却开了。
出来的是花千树拿来当花童的那具分身。
小花童向着持枪的居秋暝拱手行礼,只道:“松清大神,我家花神大人叫我同你说。”
小童揣着手站着,神情逐渐柔和,染上暮年老人般慈祥的笑容。
“今日老友上门下棋,本不愿分心。但念着好歹多年情谊,这便多说一句。”
“你那徒弟来历不凡,本不该来到神界。是你的出现,打乱了大千世界之道。他早在百年前便该尘归尘,土归土了,是你在硬拖着不肯放手……”
他睁开双目,面容逐渐与那位端坐在大殿里下棋的神明重合,似乎灵魂也融为一体。
“松清,这百年来,他吃了有九十九颗造化丹,哪怕是朝生暮死的蜉蝣,也该永生不死,功成造化了。如今他却越来越快的走向死亡……”
神明在天宫的圣光中,笑容是那样的仁爱,宽宏。
说出的话却冰冷。
“松清,有些命,是神也改不了的。”
寂静冷清的天宫似乎被一道利箭破开迷障,有什么情绪或者是力量爆裂开来。
居秋暝的枪最终指向九重天阙,那恐怖的寂灭力量在云层中爆炸,温度却是冷的,将无声而热烈的寂灭凝结在这冷冰冰的天宫里,似乎只要不发出声音,这天宫便永远安宁平和。
她沉默半晌,最终似是恳求般的说:“花神大人,再给一颗药吧……”
“就算是必死无疑,我至少得听听他有什么遗愿。”
小花童的笑逐渐恢复成天真可爱,捧出一个木盒来:“松清大神,我家花神早已为您准备好了。”
“他叮嘱您,这百颗造化丹,总有还来的时候。”
居秋暝捧着木盒向花神殿拘礼:“多谢花神大人了!”
说罢便施展开破空遁法,扬长而去。
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她便回到松清神殿,匆忙收了分身,一把将药塞进终南望的嘴里。
终南望已经闭上眼睛昏厥过去。
她运转着自己的法力,尽全力帮终南望把那股对一个凡人来说过于凶猛的药力平和下来,流通进经脉里,替他温养这副凡躯。
以往的一颗药,足够在半个时辰内让终南望醒过来,恢复短暂的清醒。
可这一次足足过了三个半时辰,小徒弟还是没醒过来。
她打下一道传音符去花神殿:“你个老不休,人老了炼药也如此疏忽!怎的这次药力如此不济,我徒弟连醒都醒不过来了?”
她的声音甚至带上了从来没有过的哭腔,质问的句子最后都变得残破。
过了良久,花千树的传音没回来,倒是来了云轻风。
云轻风是个肉身成圣的仙,他逍遥自在,日日带着蝴蝶仙游山玩水,不愿入神籍。
但他每年总会有几天跑来跟花神下棋聊天,往往聊着天便会打起来。
打得天昏地暗时,花千树便摆摆手把他捆上紫霄峰晒太阳。
他其实是打不过花千树的,居秋暝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总追着花千树不放。
“那老不休说了,你这徒弟来历不凡,他看不清楚,叫我来看看。”
他肉身成圣,几乎与天地河山化为一体,在感念这些“来历不凡”的东西的时候总占些便宜。
云轻风只手化爪,覆上终南望的脸,细细去感知片刻。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逐渐在眼尾泛起红潮,温和的面目与天地相融,似乎在某一刻里,与整个天宫的云都化为一体,消失不见。
居秋暝几乎是屏住呼吸,焦灼而安静的等待着他的回应。
良久,云轻风的面目逐渐的重新变得清晰,眼尾的红潮也悄悄散去,向着居秋暝拱手执礼。
“松清大神,你这弟子的来历,怕是只有在下界才看得清。我暂且也只能看出,他肉身神魂,本与天地大道相合,却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成了凡人。”
居秋暝连神色波动都没有,只顾着追问他:“他可还醒的过来?”
“大神莫急,”云轻风奉上一只琉璃盏,“此乃瑶池净莲每甲子方出一次的清露,为他点上几滴,便能醒转片刻。”
居秋暝连忙伸手去拿,云轻风却将琉璃盏收了回去。
“松清大神,有句话虽有些冒犯,轻风也有些迟疑当不当讲。”
“你说。”
“恕我直言,百颗造化丹,几乎可以将一百个凡人送上神界,可以让上千个凡人长生不老,可以堆出一个九重天上的神仙。”云轻风的语调并不快,但似乎有些伤心,“我手上这一盏清露,乃是为小重锦重修人身而去了昆仑山,历了九月雷劫,才向西王母求得的。”
“若非我剩的也够小重锦修得人身,又有花神放下身段求我,我绝不会给你这小徒弟用来吊命。”
“你用了整个神界,谁看了都眼红的强大资源,给你这徒弟吊了百年的命,如今又要用上一颗造化丹和几滴清露,就为了让他说几句遗言……”
“松清大神,你在做天地不容的大恶事。”
居秋暝沉默着,却没有沉默太长时间:“圣人,我在下界修行之时,是整个大千世界第一天才,心性与大道最是相合。”
“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我从不遮掩,从不衡量。”
“我要做什么,就一定要做,谁也不能拦我。”
“值不值当的事,我说了算。别人说了不算,你说了更不算。”
“……”云轻风沉默片刻,又笑了:“罢了,我原先也是大神这样,不管不顾的,如今却也管起大神来了。”
说着又递回那只琉璃盏。
居秋暝的神情依旧冷淡看不出心绪,手却是颤抖着的,接过那个琉璃盏,又蹲在床边,将清露点上终南望的额头。
“轻风有个疑惑,不知大神可否解答?”
居秋暝眼神直愣愣地等着终南望醒过来,回他:“你说。”
“为什么……一定要听他的遗言呢?”
居秋暝反问他:“圣人可知道,凡间的凡人是如何轮回的?”
“轻风也入过地府,知道一二。”
“那必定知道,凡人轮回,要走奈河,饮孟汤,忘却凡尘,再走上不知多少次的又一遭。”
居秋暝握着终南望的手,细细的去摩梭着他的皱纹:“可我这小徒弟,被我带上了天宫。他死后不能饮孟汤,不得踏奈河,无处入轮回。”
“离别便是离别,再也不能走下一趟了。”
“所以我一定要,跟他好好的道别。”
……
终南望醒过来的时候,浑身都如刀绞般的痛。
他全身上下的每一片肉,每一块骨头,都早已被岁月磨得失去所有力气,连呼吸都绞着,不知道该怎么去省点力。
“师父……”终南望忍着痛,抬手抚上居秋暝的脸,为她把泪水抹去,“不要伤心。这是早已注定的事情。”
居秋暝才知道自己在流眼泪。
她看着终南望苍老的,连一个笑容都扯不出来的脸,哭得更凶了。
终南望像以前安慰她一样,捏捏她的手心,再拼着力气给她做了个更丑的鬼脸,嗓子捏着学鹦鹉的腔调:“真丢人!真丢人!”
居秋暝抱着他,哭得直抽抽,还像凡间的小孩子一样打哭嗝。
终南望露出无奈的神情,拍着她的背:“师父,以后徒儿去了,你就要学会自己叠被子。”
“若是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就自己做些。”
“你本就过的无聊,别什么都用法术糊弄,以后无聊的不行的时候,又要哭鼻子……”
居秋暝埋在他怀里,一边哭一边应着他:“嗯,嗯。”
她听着自己的徒弟絮叨了许久,又或许没多久。絮叨到最后徒弟的声音越来越轻,呢喃着告诉她:“师父,我想回家,回归宋山。”
终南望闭上眼睛的时候,听到居秋暝答了他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