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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夜阑风静縠纹平

落星在眸 微漫天 6349 2024-07-10 13:43

  “风吹过天空,你总说它会开花,

  然彤云掠过,你又时常落泪。”

  **

  “打住,你不要靠近我!”

  在沧楉距离少年尚有四五米远的时候,他竟转过身来,眼神淡漠地望着她,咬唇道,“我被凡人碰到就会消失的。”

  死样!又来这一套。

  相同的话语,相同的语调,相同的冷漠神情。眼前人爽朗清举,天质自然,脸上虽稚气未脱尽,却足见睿智且豁朗的心绪。

  “果然是你!”沧楉猛地刹住了脚步,将剑插入沙土中,眉眼含羞地道,“我还以为你离开云沧了呢,想不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少年愣怔了怔,惊疑道:“小姑娘,我有认识你吗?”

  沧楉心下又是一沉,诘问道:“你不认识我吗?!”

  “虽然你生得漂亮,仙姿佚貌,但是我就有必要认识你吗?”

  **

  沧楉撅着嘴,满腹离伤杂绪卷土重来,遂忿忿地道:“你居然这么快就把我忘记了。昨日傍晚时分,你还送我回去找我的父亲呢,你说要是有缘,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少年冷嗤一笑:“那是他诱骗小姑娘的吧,我不觉得我在哪里见过你,也不觉得我们有什么缘分。”

  残月如淡吻一抹,落落其辉,沧楉耸了耸肩:“可是我们又见面了啊。”

  “要说有缘,应该也是孽缘。”少年皱了皱眉头,双眸幽蓝而深邃,语气却稍微柔和了些,“刚刚见你哭的挺伤心的,你把什么东XZ进了冰玉匣里?”

  “我的父亲。”沧楉抬头望着他,微微向前迈了两步:她在默默地靠近他。

  而他并未察觉。

  **

  “你的父亲已经死了,冰玉匣并不能起死回生,你用它来装殓尸体实在有些浪费。”

  “我听剑尊说过,在另一个世界存在着炼魂师这样罕见的修灵者。用他们无上的力量便可逆转轮回,重现生机,只要将来我能找到他们,我的父亲就能够死而复生了。”

  少年昂首望着远天,漫不经心地道:“自从两千年前,帝海子的师尊云嫣陨落于星海以后,炼魂师便已在世间绝了迹。你想让你父亲死而复生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哎,真是可惜了那么好的一个冰玉匣啊。”

  “我父亲的性命难道就不可惜吗?”

  沧楉懊丧地低下头,心想着这辈子再也无缘得见父亲,便感到说不出的难过和失落。但是,在亲手埋葬完父亲以后,她的心里逐渐萌生出一个念头。

  一个希望渺茫的念头。

  生根发芽。

  **

  沧楉趁机又迈近了两步,咬着牙,言辞笃笃地道:“我要成为炼魂师!”

  逆转轮回,炼魂改命,是为炼魂师。虽然云嫣已逝,这一灵路从此断绝,炼魂师早已在世间成为了传说。

  少年神色微沉,若有所思地瞥了沧楉一眼,却缄默如迷、没有说话。她便坚定地重复道:“我,要成为最后的炼魂师。”

  少年侧过脸,嘴角上抿起一抹疏离的轻笑,语气依旧冷漠,如同来自远古冰原,“若想成为炼魂师,你得阅尽世间的辛酸悲苦,经历数不尽的命劫和浩劫,以锤炼你的心智与魂脉。你洪荒中一个羸弱的小姑娘,纵然悟力远高于常人,我也怕你撑不到成为炼魂师的那一天。”

  她的确只是洪荒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姑娘。她从天泽镇走来,远离故土亲朋,只是想在父亲的带领下,去往帝都投奔祖父而已。却没想到半路谲诡,她最亲的人竟在刹那间,就被那占灵师莫名其妙地杀害了。

  **

  沧楉第一次感觉到修灵者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他们手握沧海星辰,身负无穷灵力,对付她这样的孩子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都要容易。

  但是,她会努力地活下去的。

  父亲以性命相交,命丧云沧,就是希望她能够活下去。

  她理应延续他的遗愿,为了他们,而勇敢地活下去。

  沧楉是一个不喜欢让别人失望的女孩,尤其,是对父亲而言。

  哪怕身处泥泞,也要仰望星辰。

  **

  浩瀚星海,连通诸天和时空,古往及今来。然而,每一颗星辰都是孤独而闪亮的,十方星天中有多少暗域和暗星在寂寞潜浮着,期待着有朝一日,世间修灵者能够用其与日俱增且誓死抗争的力量,来将它们逐一点亮,从而成为天穹上熠熠生辉的存在。

  灵影升于天穹,星辰璀璨诸天。

  每个人都要很努力地活下去,才能活成他们想要的样子,点亮属于他们自己的星辰。

  也唯有足够努力的活下去,才能对得起、那么多人的喜欢。

  何为天道?以生命顶天而立,戮力而行,胜于天则为天道,败于天则为归宿。

  自强不息,抗争不止,亦是为天道。

  笃力慎行,返璞归真,亦是为天道。

  **

  在没有任何办法的情况下,识趣的人,应该适当地把期待值降低。但是,沧楉抬起头来,眸中静绽清光,说:“我不怕,再坎坷的路我都要去试一试!”

  她这样勇敢笃定地站在他的面前,就是想让他对自己刮目相看,想让他对自己有几分怜爱之心。她溜圆着眼睛,内心惴惴而迫切地等着他说“我来送你回家”这样一句暖心的话。

  沧楉想要他陪自己走上一程。也许,她的心情会好受许多。

  **

  “你我都是自负盈亏的生命体,无须自怨自艾,厚积而薄发。”少年眉头微微一挑,似是在安慰沧楉,半晌,其声清脆地道,“我从未看过人间的早晨,你愿意陪我走一遭吗?”

  真是心有灵犀!沧楉没想到他的想法竟跟自己不谋而合,便脱口而出:

  “我愿意。”

  “但是我事先声明,不要再试图靠近我。”

  “绝对不碰你!”沧楉乖乖地将双手反锁在了身后,言辞笃笃地道,“嗜睡的女孩子是不会骗人的。”

  什么歪理,少年满意地笑了笑,便漫不经心地沿着海滨走去。

  **

  云沧毗邻南溟,只是万里海岸线上一处毫不起眼的小渡口,放在整个皇州上,更是渺小的几乎可以忽略。而在很多年以后,沧楉登顶昆仑山,总执灵路,俯瞰诸天众生,也发现皇州并没有她当初想象的那么浩瀚无极,相比于修真世界,它简直就像一方脆弱的小天地。而云沧渡因为是她和长崆初次相见的地方,便在记忆里永恒难灭,熠熠生辉。

  晓风吹过海面,波光粼粼,有些浪花正在开放,有些贝壳正在枯萎。

  半月将沉,暗云涌动。

  正是破晓时分。

  **

  少年微微发着光的身影,即将被天色逆转,他均匀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在静谧的晓晨,变得宛转如天籁,沧楉从未听到过如此扣人心弦的乐章。她突然好想迅速的长大,长到跟他一样的高度,如此便可以一样的步伐、一样的心律、一样的方向和他并肩前行,如此,便可以不说再见。

  每当沧楉站在他的面前,她都忍不住感到幸福。

  犹可想见,很多年以后,每当她出现在长崆的面前,他的脸上也会晕染开这样不易察觉的幸福笑容。

  “小花猫。”突然,少年喃喃地喊道。

  沧楉误以为他想起了自己,便神情一震,略显激动地道:“你想起我来了吗,你曾经送过我回家的?”

  “呃……”少年凝眉想了想,轻轻摇着头,“奇怪,我怎么会这样称呼你呢?”

  沧楉蓦地停住了脚步,感到有些失落,原来他只是随口一喊,并没有半点想起她。她凝滞了半晌,才重新鼓起勇气,继续跟随在了他的身后。

  “天快亮了。”少年说,“我们该爬上那块礁石了。”

  “好的。”沧楉提了提剑,紧紧地跟了几步。

  **

  礁石耸立在渡口的中央处,高达三丈三,形如一头眺望海天的巨猩,本是渔民为求风调雨顺海清河宴而设立。云沧的百姓普遍称呼它为“望夫石”。少年纵身一跃,身姿翩然灵动,转眼就盘踞在了礁石上面。

  沧楉看得目瞪口呆,又黯然神伤,如此高的地方她该怎么上去呢?更加可气的是,少年并不关心她有没有上来,而是气定神闲目视前方,打算就这样等待破晓的到来。

  **

  “咳,咳,咳……”

  沧楉故意干咳着,想要引起少年的注意,让他切勿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可是她都感觉快咳出血了,他才慢腾腾地转过脸来,冷峻地道:“你,能不能安静点?”

  “不能。”沧楉嘶哑地回敬道。

  少年耸了耸肩:“非常抱歉,我不能抱你上来了,因为我被凡人碰到就会消失的。”

  “你可以用绳子拉我上去啊!”

  “你吃的这么胖,天可怜见,我可拉不动你。”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不能说女孩子胖。沧楉撅起嘴怼道:“本姑娘不胖!”

  “你看你腰肥脸圆五大三粗的,不胖,才怪。”

  沧楉纤细脖子一扭,有些气急败坏:“哼,我偏要跟你并肩看日出。”

  “天可怜见,你请随便。”

  少年的语气极其冷淡,神情也是满不在乎。这种冷淡和不在乎并非因为他很无知,很浅薄,很目空一切,反而是内里乾坤博大,能看穿所有玄机的那种无懈可击的清透和淡然,仿佛世间没有什么事物可以再牵绊,再困扰他了。只是在沧楉看来,这种相当于漠视的满不在乎,让她沮丧之余,又羞愤难平。她胸中憋着一股子怒气,便四处张望了一下,转身往城墙那边跑去。

  **

  离渡口不远的地方,有一架废弃的马车。

  车身虽然有些破败,木梁内虫蠹丛生,但是车轱辘完好尚可移动。沧楉便咬了咬牙,拉着这架吱嘎作响的破马车,沿着空荡的街道,拐进湿软的沙地,费了吃奶的劲儿给拉到了礁石旁边。

  破马车置于礁石边上,仍然矮了一大截。沧楉二话不说,立即转身又往城里跑去,不一会儿,她便背了一个脚手架出了城。此时她也很佩服自己的力气之大,居然扛着这么重的东西仍能健步如飞,丝毫不带喘气,与她药罐子的刻板形象完全无法吻合。

  沧楉放下脚手架,利索地爬上了马车的车顶。再借助车里的绳缆,她竟忍着手间钻心的疼痛,硬是把脚手架给拉到了车顶上;尚不及喘一口气,又赶紧把脚手架给摆正了。

  时间正好。不早不晚。

  尘世间的第一缕阳光,即将穿破暝暗的云幕,普照苍生。

  **

  沧楉费力爬上脚手架,端坐其上,居然能和少年并肩齐眉了。她感到心满意足,扬眉吐气,便傲娇地瞥了一眼旁边这位安静的少年。他对沧楉的这番折腾完全没有在意,只是用坚毅的目光,眺望着地平线,仿佛那里有他所爱只人,正在踏风归来。

  沧楉希望有朝一日,他也会伫立在天地间,静静地,等着她的归来。

  即使众星拱帝座,身处至尊位,他也会在万丈红尘中,等待着她的归来。

  沧楉微微一笑,开始屏息静气,极目眺望着海天交接处。

  云气磅礴,势如巨龙捣海。

  飞鸟破鸣后,霞光满乾坤。

  天幕骤然开启。

  **

  大抵盛世烜赫莫过于斯:整个天地间明亮且瑰丽,温暖而恒远,万物纷纷苏醒,在明净的光芒里随意地蠕动、跳跃和飞扬着。色彩的斑斓,飞鸟的破鸣,浪花的奔涌,无尽壮景联袂纷呈,编织出了一幅美轮美奂的破晓画面。

  以前,沧楉也曾坐在香橼的至高处,眺望过洪荒上的日出日落。那时她的心情虽然雀跃,却远没有如今这般满足和神往。

  因为有他在身边,她才这样热切地憧憬永恒。

  冥冥中,他,也是沧楉心里一缕永恒的光芒。

  **

  许是兴奋过头,再加上今日的悲伤郁积,沧楉竟晃着脑袋,昏昏欲睡,完全忘记了自己离地尚有三丈,而马车与脚手架的尴尬结合更是让她摇摇欲坠,随时都有落地的危险。

  沧楉想要振作精神,好好珍惜和他相处的短暂时光。

  就在沧楉晃动脑袋、努力睁开眼的时候,少年竟撑住下巴,在静静地望着她。他的双眸深邃如同古井,虹膜上有一道白色六芒星的图案。这种超近距离的对视,令沧楉看得心颤难平,便缓缓将目光拉远了再看,直观全局,这样看过去更加吸引了她的梦魂心神。

  **

  少年的脸相果真精致,罕见,有如雪雾中拒人千里的潇洒与疏离,亦如云楼重殿中睥睨一切的高贵和清傲,眸底仿佛洒落了星海,便有深蓝的光辉幽幽闪烁和旋转着。这跟沧楉初次见他时别无二致,只是,她不明白才分别两日,他为何就对自己没有了印象呢?

  抑或是,在他的心里,沧楉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过客,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更或者,在他的脑海里,根本存不住任何的记忆?

  沧楉在短暂的羞赧后,竟感到有些悲伤,弥漫而来的悲伤,逐渐吞噬着她的拳拳心海。随着心情的黯然崩溃,她整个身体都跟着松垮起来,许是动静太大,而打破了原有的平衡,脚手架便猛地晃了晃,使她从架子上摔落了下来。

  **

  就在沧楉着地的瞬间,少年郎终究不忍心,便纵身飞来,以闪电般的速度将她拦腰抱起,这股力道直接化解了沧楉的势能,让她安然落在了沙滩上。

  不好,他刚刚抱了她,他的身体很快会消失的。

  沧楉神色慌张,猛然回过头,便看到少年身形闪烁躺在了沙地上。他脸上带着疏淡的微笑,淡如此时天光,纯净而温馨。

  “我在这里见过最漂亮的日出,小姑娘,若是有缘,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

  初次见面时,他也这样说过,只是再相逢时,他好像忘记了曾经的种种,忘记了黄昏里许下的、要保护沧楉的誓言。

  他的身体在沙地上闪烁了数下,便再也没有了踪迹。

  只剩下、千万缕黄金般的光芒在低空中摇荡,破碎,消弭至无形。

  他,最终还是走了,走得相当的彻底,连一个脚印、一缕温存都没有留下。他依然没有告诉沧楉,他的名字。

  “我的手给你牵……”

  沧楉愣怔在原地,忍不住、感到黯然神伤。

  早知道他终究会走,还不如牵一牵他的手呢,至少能感受下他的温度。

  **

  而那一刻的秘境叠魇破,在百万年后,其天穹上竟有了一丝可怖的裂痕。无数道剑光拔地而起,割裂空间,往无限高的天穹上刺去。禁锢其中的长崆与天斗日久,即将横空出世,莅临诸天六界。而他暗布于星海深处的耀世七巨星,仿佛有了移动的迹象,仿佛从十方星天的边缘,暗暗地朝着昆仑山的天顶汇聚而去。大势无形,重塑诸天。

  缘分的奇妙在于,我们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开始,又什么时候结束。情不知所起,缘不知所往。

  夜月一帘幽梦,人生几度凄凉。

  在将近半年的沉睡里,沧楉总是会重复着这个梦相。

  然后,梦醒了。

  是梦,它总会醒的。醒来后没有看见他,倍感难过,泪湿了鸳鸯枕。

  **

  出乾坤殿,凝伫于星光暗淡的天幕下,髣髴若清云碍月,飘飖如流风回雪。

  夜色苍茫而凄寒。

  雪花纷落满身。

  万籁俱寂。

  心澄澈。

  回宫。

  她想,是时候开始炼魂了。执掌风花雪月,繁衍无限生机,这也是长崆寄予她的厚望。

  她要和长崆再相逢,携手破那一场无边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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