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澈只觉气流窜涌,疼痛难耐,嘴中顿时喷出了一大口黑血,他的灵力正在减弱,恐怕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星疃全身发黑,嘴边上也满是污血,却仍然竭力想打破崛真和这些灵影光刃之间的灵感感应。他灵力消耗的速度比旭澈要快很多,六影雪花印的范围也在急剧缩小。他甚至单膝跪在了屋顶上,头脑显得晕眩而昏沉。旭澈冷峻地望着崛真,心里一直在说:“星疃,再坚持一会吧,我们的时机很快要成熟了。”
崛真凛然地飞来,阴笑着对旭澈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怀着失望,未曾绝望。”旭澈咬着牙道。
“真是死鸭子嘴硬!你很快就会绝望的,只要杀死了你们两位,朝霓啊帘汐什么的就对我没有什么威胁了,你这无冕之王当得可真窝囊。”
“是吗?”旭澈抿嘴笑了笑,冷冷地道,“恐怕星魔要来为你收尸了。”
“收尸?……”
崛真瞳孔猛然收缩,低头看去,自己的双手正在变黑变僵硬,血管暴突暗流翻滚,他随即痛苦地叫了一声:这是有毒境侵入的症状。
趁着崛真的灵力正在弱化,旭澈握着玄傲剑,奋力突破了灵影光刃圈。然后他赶紧从怀里掏出备好的解药,化去了体内的毒境。旭澈持剑落在了星疃的附近,将所有灵影光刃全部击碎,星疃才长吁一口气,累倒在了屋顶上。
哈哈哈,掌门,我们居然成功了。”星疃苍白一笑,气若游丝地道。
谁说不是呢,他们终于合力打败了强劲而桀骜的天市垣灵尊。崛真口吐鲜血,满脸困惑地望着旭澈,“为什么会这样?”
“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中间少了一位灵者?”旭澈说。
“是云织茵。”崛真双睫挑动,满脸惊惶地道,“她不是还没有醒吗?”
话音刚落,织茵便带着沉珩轻盈地落在了屋顶上。她穿着曳地青裙,挥舞着丧天手,整个身体纤细盈香且挺拔敏捷。她躬了躬身子,满怀感激地对旭澈说:“掌门,谢谢您,让我现在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然后她看着星疃,淡然一笑,星疃却禁不住热泪盈眶。即使被伤害和误解也不会去怀恨,这就是宽容而善良的云织茵。
旭澈便对崛真说:“在我发现你颈背上的火印后,我便要织茵一直装睡就可以了。当时我想不管你是不是灵尊,她昏迷不醒的话也许正好能将他给迷惑。”
“我为什么没有感觉到毒境的侵入?”
“你进入倾界的时间才不过三天,你拥有郅妖属性也是短暂的三天,你掌握的都是宏派毒境,至毒至广,杀气腾腾,宏派毒境能结境于辽阔的天空中,毒杀的范围非常大,因此你觉得掌握住宏派毒境就足以杀死我们。而织茵作为修行多年的正统属性的药殇师,掌握毒境的能力全面而精深,不仅精于宏派毒境,更擅长于制造各种微派毒境。微派毒境微小,无毒,甚至没有任何的杀气,它结境的范围非常小,只能侵袭一个身体,却能趁其不备,无孔不入。当它渗进灵者心脏中的时候,它会根据药殇师置入在里面的转毒移阵进行自我转变,各种毒素的布阵和搭配位置一旦变动,那么这个毒境将会逐渐发挥毒效,等到被侵入者出现痛感的时候,就算是至尊灵者也会必死无疑,无药可救。”
崛真半跪在地上,面带哀愀地道:“我是什么时候被毒境侵入的?”
“在你通过屋顶逃离碎天剑阵的那一瞬间里。”
“原来,你是故意放我出去的!”
“在最危险却最侥幸的时候,你的防备往往是最松懈的。那正是织茵进攻你的最佳时机。”
崛真的小小身躯正在被毒境侵蚀,幻散成烟,他始终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大风吹起他的长袍,在夜空中猎猎作响,天穹上的星图发出了低啸的嘶吼声。他额头上的“天”字印记正在消退:崛真回天无力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旭澈,我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崛真垂下眉脸,摇着头苦笑道,“我只是一个孩子,从风里来,到风里去。”
“毗莎奴说过,倾界里的所有事情都是有因就有果,因果循环。”旭澈蹲在崛真的面前,漠漠地道,“毗莎奴会成为太微垣灵尊,是因为茕涯骗她说在那里能够见到你,而他让你成为天市垣的灵尊,是他说在这里你能够遇见毗莎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一切都是茕涯精心设计的阴谋。他让毗莎奴镇守太微垣,而我们要通过那片天域,就必须杀死它的镇垣灵尊。我们一杀死毗莎奴,你就会不顾一切地要来杀死我们,而这正是茕涯的目的。”
崛真满目凄凉,淡淡地道:“毗莎奴死前都说了些什么?”
“我走进了她最后的梦境。”旭澈顿了顿,哽咽地道,“她说,她是带着对你的爱离开的,所以她希望你也带着对她的爱离开。如果你带着恨去见她,她会以为你生前一直在怨她,那样她会很难过的。”
崛真面容凝滞如霜,泪水滚烫地滑落下来,记忆的花瓣瞬间飞满了他的脑海:是关于黑夜里篝火闪耀下的梦中呓语,是关于雪原上一前一后默默追随的身影,是关于熹微中万般无奈且匆匆永别的脚步。她曾经让崛真对明天充满了期许,却最终没有出现在他的明天里。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没有来送我一程。”崛真拭去了满脸泪水,肃然道,“你想知道什么,就尽管问吧。”
旭澈润了润嗓子,沉声道:“我们要怎样才能通过天市垣?”
“你要杀死被我唤醒的两个星魔,让它们重新归位到星图上,完整的星图能感应到我的死亡,它们会主动陨落和消去,这样你们才能进入最后一片天域。”
“你知道多少紫微垣的秘密?”
“紫微垣是你们此行的终点,茕涯就在万曜连天殿里等待着你们。那片天域的景象我无法预知,但是肯定危险重重,变幻失常,它的镇垣灵尊应该是一位出身高贵的女子。我刚到缚幻谷的时候,从清晨到深夜,总能听到城里传来她的哭声,有时候穿街走巷,有时候固定在谯门上。但是我循着声音追过去,却总是看不到她的身影。哭完了一阵后,她就开始不停地歌唱:
‘苍穹变,地气绝,怒云凌雪侵晚阴,茕然走天涯。
落叶归,情恨劫,梦里荼蘼破九重,魂断醒时花。’
她的歌声久久萦绕在缚幻谷里,如同飞落的花瓣。
她好像在失魂般地寻找着谁。
她好像在等待着你们、走进她的怀抱。
这是我知道的紫微垣灵尊的全部。但是,你永远不要忘记了,茕涯是拥有九魂之体的,他的灵力和记忆可以准确无误地在九魂之间自由转移,变幻莫测,你们所感应到或是占到的他的灵力,也许都只是精妙的假象,是他掩藏自己的伎俩。此时他正在暗暗地积蓄力量,你不知道他会在哪里出现,或者说他早已经出现,就隐藏在你的身边。”
眼看崛真气力难续,即将魂灭,旭澈追问道:“我们要如何杀死那两位星魔?”
崛真似是没有听到,只嘴里喃喃道:“爱过的人,不能做朋友,也不能做敌人,最好是相忘于江湖。原来,是我错了……”
话音刚落,沉珩便握着冰雕,面容寂静地朝着崛真走来。他好像很悲悯这个孩子,眼角上挂着湛湛泪光。沉珩蹲在崛真的身旁,难过地抚弄起他的长发。崛真便阖上了眼睛,瘦小的身体被骤然来的大风给吹散了。
这是天市垣的镇垣灵尊,现在他也死了。旭澈始终高兴不起来,毗莎奴最爱的男子也死在了他们手上,他感觉自己很对不住她。
她曾经愿以她的全部,去求落天殇无忧终老,幸福一生,就算她后来选择成为太微垣灵尊,只是想在将来的某一天,站在门前对他说,“你能回来,这就够了。”他也只想要隐居在一片小天地里,只需要一枝樱花、一首清歌、一点温暖的火光,就能翩翩起舞像是一个纯粹的孩子,梦云山的重任、天市垣的地位都可以跟他无关。但是到最后,他依旧摆脱不了自己的宿命。他和毗莎奴都成为了茕涯精心排布的棋子,而紫微垣灵尊肯定也会以同样残酷的方式出现在旭澈的面前。
在落天殇被带回缚幻谷时,冥帝交给了他一本剑术秘籍,里面除了梦云山的独门绝技幻灭杀,更有绝天圣境中最顶级的剑术——金脉聚能诀。落天殇虽然练成了幻灭杀,但是对于剑术之尊的金脉聚能诀,由于悟力不及,此中要领他始终未能参透。落天殇没有练成能轻易杀死旭澈的至强剑术,这也是旭澈和星疃能够赢取时间用毒境击败他的原因。
星辰暗淡,天街凝滞。
天市垣顿时陷入了一种极其不安的动荡中。刚刚亮如玉带的天街,现在都断裂成了无数的碎片。他们站在屋顶上,望着东边奔近的两团白光,喉咙凝固紧张得都没有说话,整个天市垣停滞在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悲惨之中。旭澈感觉整个天域都在剧烈地晃动着,耳边尽是雷雷战鼓般的脚步声。
星魔涌现,暗流激荡。
旭澈和星疃、云织茵开始聚集灵力,等待着两位星魔的到来。他们从星图上坠落而来,有着高耸的身躯和可怕的力量,而他们只有杀死星魔才能进入下一片天域。
只是一阵风吹过的时间,两位星魔便清晰地出现在了旭澈的面前。他们甚至比背着星塃城的白骨还要高大很多,头颅在云层上游荡如同一座圣城。左边的星魔是一位全身多处镂空的石巨人,他的骨架由陨石组成,星际尘埃缥缈在他的四周,星辰微缩后嵌进镂空的地方使得他在夜空中非常的耀眼。右边的星魔则是一位身体由坚冰内脏由星辰组成的冰巨人,他身上透出森冷的寒气以及恐怖如同利剑般的寒光。他们的每一步、每一个呼吸都在改变着万千气象,而渺小如旭澈在两位星魔面前如同凋零的、可笑的落叶。
虚焰枝的落叶曾经飞满了整个六界,那是一场华丽的末世的祭奠。
只有我们还不肯落下,不肯在黑暗和孤独中草草地落幕。风吹得越来越大,我们的长袍在屋顶上猎猎作响。
这是一场不具名的祭奠,无论是谁死去,都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我想这也是恨天倾界极为悲壮的特征。
风。
不解风情的风。
冷酷无情的风。
吹破此间一切固有的态势,所有生灵都在激荡中飘摇着。
无从依附。
风只有不停地奔跑,才能让世界感受到它的存在。
全身坚冰的星魔低下头对旭澈说:“我是列肆星魔,他是天纪星魔,我们的使命就是要来杀死你们。”
星魔们身上带着浓厚的杀气,星疃的万千流光极速地刺向他们,却只激起了一些灰尘和冰屑。这两位星魔的躯体可谓坚硬至极,天纪星魔的双眼是两颗罕见的曜星,他一睁一闭间,两道光芒便朝我们刺射而来,我们飞身躲过,两道光芒在天街以西砸出了两个深洞,街上方圆数里内的灵影都被震散了。
旭澈惊骇之下,便对星疃和织茵说:“你们俩快去带上朝霓和沉珩,往北方天走。”
说完我便掀开屋顶,落在了帘汐的房间里。此时,她怀抱着若虚琴,正静静地睡去,嘴角荡漾着绝世的微笑。我不知道在她的梦里我是否有出现,但是她的梦相肯定很美很绚烂,一如盛世明媚的春天。
我吻了吻帘汐的额头,然后轻轻地将她抱起,我并不想惊醒她,不想让她见证如此凶险的场面。因为屋外的两位星魔实在太过恐怖,他们的力量几乎与崛真都不相上下。
当星魔的巨手扫过驿站的时候,旭澈抱着帘汐极速地往天街上飞去,星疃抱着朝霓、织茵牵着沉珩也随即飞到了他的身后。众人沿着天街往北逃离,星魔们脚下的风将街上的灵影冲散殆尽,他们一步十里,掀屋碎瓦,身上的星光和寒光如同飞剑一样朝着旭澈他们刺射而来,它们撞在他们的封阵上时,连旭澈都能感受到那种震荡的深深的苦痛。
旭澈必须尽快结束战斗,因为再逃跑下去,他们的灵力很快也会消耗殆尽的。但是星疃的幻影术在短时间内对星魔根本不起作用,织茵在街上施降的恶石咒也只能稍微拖慢他们的脚步,她布施在空天中的毒境对内脏由陨石或星辰组成的星魔也是伤害甚微。玄傲剑能够刺进星魔的身体,却很难伤到他们的要害。
旭澈远远地停在了空中,打算断后来迎战星魔。
列肆星魔极速地接近,旭澈感受到了一种深邃的寒意,如同置身在至悲天境无穷的时光中。他吸了吸鼻子,驭剑躲过了来回穿梭的巨手和光剑,然后落在了列肆星魔的头顶上。旭澈积聚灵力,将玄傲剑刺进了他的头颅。然而奇怪的是,列肆星魔并没有倒下去,这里依然不是他的命门。他只哀嚎了一声,就用巨手扫过头顶来抓向旭澈。
旭澈情急之下,便往星魔的后脑勺滑落下去。在坠落到列肆星魔背脊后面的时候,旭澈看到他的脖颈上闪烁着一个被灵力封印着的五角形血点。他顿时挥去了一道剑气,却未能冲破那道封印。
旭澈打算祭出诸天第一大杀阵——㷰天剑阵。㷰天剑阵变幻莫测,杀机无限,凶险遍布,是主宰杀伐的无上阵法,只有修炼到了绝天圣境的灵者以五行之剑配上㷰天阵图才能施展出来。我要用冰火两重天的玄傲剑来召唤出其他三剑:属木的桐木剑,属金的上古铁剑,只有属土的灵剑没有被召唤出来,如果朝霓能够醒来的话,她倒可以用匠心筑城术来铸造一把石灵剑,我突然发觉星魔不正是最好的石灵剑吗?要利用他来杀死他自己。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让他丧失理智停下来。
五角形血点最有可能是星魔的命门,命门上的封印积聚了星魔的全部灵力,因此我很难打破这道封印。就在我疲于穿梭在巨手和光剑中的时候,我听到空中传来了美妙的琴音。
旭澈心中一凛,居然是裂魔重音!
这是若虚琴才能发出的声音。由于帘汐以前教过我和星疃他们怎样来避免裂魔重音的伤害,所以我赶紧按顺序封住了体内的五个灵门。既然无法从身体上击倒星魔,那么用裂魔重音来迷惑心智编织梦相或许能从内部打败他们。两位星魔听到琴音后便放慢了脚步,身上的光芒也平静柔和了下去,不再散射出凌厉的光剑了。随即他们又闭上眼睛,开始昏昏欲睡,此时街上的灵影都已经停止走动,沉浸在了若虚琴鬼魅而充满杀机的琴音里。
星魔们的灵力便从命门的封印上逐渐分散至全身,这样旭澈才有机会刺破他们的命门。我驭着剑直上万尺,悬停在了裂肆星魔的脖颈后,顺手一推,玄傲剑便以光速刺向了他的命门。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裂肆星魔的体内便强光飞溅,耀射着整个天域,他的躯体正在破裂,崩塌,坚硬的冰块纷纷坠落地面,声如巨雷。被围困在他体内的星辰们便像天灯一样飘上了天穹。曾经消失了的星宿才重新归位到星图之中。然后我瞬移到了天纪星魔的脖颈后面,用玄傲剑击碎了他的命门。一声怒吼之后,他的身体爆裂成了万千碎石,朝着四面八方落去,方圆百里尘土飞扬。缩在他骨架中的星辰便浩浩荡荡地窜入了天顶,最后一个星宿也归位到了浩浩星图中。
今夜繁星点缀,今夜众星陨落。
完整的星图即将变换,天市垣的一天即将过去。
旭澈回到了帘汐他们的身边,站在空中等待着天市垣的消亡和紫微垣的到来。此时天街上的亭台楼榭都已没入地下,不留半点痕迹,所有的灵影也都在弥散和寂灭,一缕一缕的幽蓝光芒便缭绕在了星夜里,如同垣依身边流萤的漫天飘舞。
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大风凛冽地吹过去,吹灭了空中全部的光芒。
织茵走到旭澈的身边说:“掌门,我好像听到了垣依的铃声。”
“然后呢?”
“她说,她很快乐,比飞鸟都要快乐,她让我们不要为她难过。”织茵勉强挤出了一抹微笑,哽咽地道,“您能告诉我她去哪里了吗?”
旭澈沉吟半晌,黯然地道:“她去了一个无限远的地方,她在那里默默地祝福着我们。”然后他们俩都不再说话,只凝重地望向天穹,在心里默默怀念着那些他们有意或无意失去的朋友。在时光的尽头,他们终会相遇的。
垣依值得真正的快乐,愿她在风中得到安息。
星图骤变,全部星辰顿时暗淡下去,在极速陨落的过程中散为了寂寞的烟尘。此时旭澈才发现,天市垣的星辰正是由诸天灵者所石化而成的,他们的身体在倾界打开的瞬间便凝固到了天穹上,熠熠发光,却又永世幽独。
流星划过天穹,把夜幕狠狠地割裂,紫微垣逐渐展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拾叁最后的天域
日曜临世,光芒万丈。
阳光猛烈刺破星夜,斜照在了浩瀚的天地间。
一种久违而美妙的温暖漫透了旭澈的全身,他曾经在至悲天境那座雪山中淹留了十六年,那里的酷寒一度让他濒临绝望,心如死灰,而紫微垣的温暖如同是凡世初夏的时候。
“好舒服的阳光啊!”迎着白灿灿的光芒,旭澈在心里惊呼道。
最是春阳,深得人心。
此时,朝霓深深打了个哈欠,竟从星疃的怀里醒了过来。她理了理妆容,落地走到了旭澈的面前。
“掌门,我的胸口突然好痛。”
旭澈暗暗一怔,沉声道:“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朝霓抬起头来,泛红的脸上带着绝世的笑靥,咂摸着嘴说,“我再看你两分钟就好了。”
“你刚刚醒来,眼睛应该多看些温和的东西才是。”
朝霓撇了撇嘴,坏笑着道:“这么灵光四射不断前行的你,才是我这两天最为怀念的人啊。”
旭澈看到了朝霓眼中隐匿着的悲伤,她好像从没有这样绝望过。直到后来他才明白她话语中的深意,那时朝霓便知道再不看看他,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这是朝霓在提前跟旭澈告别。
旭澈望向流光溢彩的天空,肃然地道:“朝霓,你能占出紫微垣的秘密吗?”
朝霓陡然收起占灵轮,拭去嘴角上的鲜血,凝声道:“掌门,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天,我们离杀死茕涯只有不到三天的时间了。而在这里,曜图的改变则代表着一天的失去,日光会恒久地斜射在紫微垣里,如同停留在凡间初夏的巳时。相比于太微垣火红的黄昏、天市垣冷酷的星夜,紫微垣这片天域却是最温暖、最舒适的,使我们如同活在襁褓中的婴儿,这肯定有些反常和诡异的。
在星塃城里曾经流传过这样的故事,青蛙被放进温水中,它会受不了高温刺激而跳出来,但是将它放在常温的水中,然后缓慢地升高温度,它反倒因为开始时水温的舒适而在水中悠然自得。等到青蛙发现无法忍受此等高温的时候,它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我猜想我们一旦徜徉在紫微垣的阳光里,便极容易被这种温暖所迷惑,使我们松懈放纵,失去戒备,我们便会沉溺其中,无法自拔,太舒适且温暖的天域往往蕴藏着最可怕的危险。当曜图改变一次的时候,天域里的温度便会上升一点点,如果我们一直毫无察觉,沉溺其中,那么我们将不知不觉地死在这里。”
旭澈瞳孔猛然收缩,凝声问道:“曜图是怎么改变的?”
“日曜会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就这样残酷地分裂下去,直到遍布整个天穹。日曜每分裂一次,就代表着紫微垣过去了一天,此时如同凡世的早晨。”
“崛真临死前就说过,紫微垣灵尊是一位行踪难定的女子,她好像在苦苦寻觅着自己丢失了的孩子。而她反复吟唱的歌曲,我好像听陌上尘也唱起过。”
朝霓眉头紧紧一皱,惊慌地道:“这会是巧合吗?”
“你听过这首歌就知道,这绝对不会是巧合。”旭澈润了润嗓子,朗声念道,“苍穹变,地气绝,怒云凌雪侵晚阴,茕然走天涯。
落叶归,情恨劫,梦里荼蘼破九重,魂断醒时花。”
朝霓思忖半晌,眉头渐渐舒展:“掌门,这应该是一个神奇的预言,前面正是诸天覆亡和茕涯的归来,而下半部分跟幻字天书最后两句的意思非常像。我不明白陌上尘是怎么洞悉天书里的秘密的?他和紫微垣灵尊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
旭澈迎着滟滟光芒,黯然地道:“毗莎奴曾经说过,在倾界里所有事情都是有因就有果,因果循环,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这里。我猜想紫微垣灵尊所苦苦寻找的孩子,最有可能就是陌上尘,她曾经在他的梦里不停地为他歌唱。”
“掌门,陌上尘在名叫归梁的时候,他的容颜是和你一模一样的。”朝霓眉心一蹙,焦虑地道,“你虽然不是灵尊亲生的,但是她肯定能感应到你,而把你当作是她的孩子。”
“我想,在星塃城里养育了陌上尘的那位女子并非他的生母。她只是风梧在凡世挑选的一位女魂。倾辰篡改了她和另一位男魂的全部记忆,让他们回到星塃城里,成为了陌上尘的父母。而陌上尘的亲生母亲根本没有死,她是被冥帝抓去以后转交给了铸魔团,带到了缚幻谷,后来,她又随着冲天魔剑来到了紫微垣里。”
“掌门,茕涯好像深知你的弱点,因为你在至悲天境的冰天雪地里待了十六年,你离开那里都不是很久,你非常地渴望阳光,非常渴望母亲的温暖。而我们也一样,我从小是个孤儿,星塃城为了躲避阳光,在夜空中一飞就是两百年,我渴望在每个大雨初霁的午后,推开窗就能看见天边的飞鸟和彩虹。织茵唯一的至亲是她的哥哥,她甚至没有见过她的父母。帘汐的母亲生下她后就死了,然后她便开始在天地间到处流浪,自由如同精灵。星疃的母后是被火部神族暗杀而死的,那时他还很小,所以我们都是一群没有母亲的可怜的孩子。当我们走进紫微垣的时候,灵尊会张开怀抱来迎接我们,她的笑容和温暖我们很难抗拒,而这会为茕涯杀死我们提供绝佳的机会。”
沐浴在耀光中,旭澈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这种感觉本不该属于这样的情景的。
日芒看似毫不尖锐,旭澈却觉得全身偶尔有轻微的刺痛,他猜想到最后的时刻,日芒的力量再加上天域里的高温都会让他们无处可逃,必死无疑。
此时帘汐已经苏醒,没有谁知道刚刚在旭澈迎战星魔的时候,她是出于何种原因才用若虚琴奏出裂魔重音的。她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便从沉珩的背上滑落了下来。这位少年好像很喜欢陪着帘汐,之前他总会右手握着石雕,笑容灿烂地跟在她的身边,就像他的前世在涅靳国三月未停的大雨中总是会为她撑伞一样。帘汐做了什么样的动作,沉珩也会跟着做同样的动作,他也像婴儿般沉浸在了虚幻而纯净的自我世界里。跟凡世无数的子民一样,他也很想走进帘汐的世界里。
帘汐迎着韡晔的光芒,轻盈而优雅地往前走去,如同一只自由且满足的精灵。只是当年她流浪在人世的时候,倾巢而出无怨无悔尾随着她的每个圣国的王和臣民,现在却换成了他们这孤零零的几个,大抵世事变迁莫过于斯。
纵然现在帘汐没有元魂和记忆,但是,在旭澈的心里,她还是那副笑靥绝世的明媚模样,只要她在眼前,在他的心能触摸到的地方,他便感觉幸福而勇敢。
“即使身处痛苦,你也会跟我一样憧憬未来吗?”
大伙听着帘汐的笑声,都迈开脚步跟上了她。整个紫微垣的灵气极其浓厚,纯正,旭澈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精妙绝伦的灵气。这片天域明媚而斑斓,如同凡世初夏的时节,他们行走在浩瀚的平原上,像是身处郅妖界色彩纷呈的斛泠峡里。
紫微垣的大地形如不断攀升的阶梯,他们所在的平原名叫乌黎境,乃是紫微垣最开始的部分。
朝霓说他们只有往北走,爬上这座巍峨雄壮且层层变幻的阶梯,才能在紫微之巅望见一座宫殿:那里是紫微垣的终点,也是他们此行的终点。
日光韡晔,鲜花盛开。
旭澈恍惚听到远方传来了她亲切而绵长的呼唤:“我的孩子,你终于回来了。
来吧,擦干你的眼泪,我来陪你走向回家的路。”
在这一瞬间,旭澈居然感动得清泪盈眶。
曜图未变,此时如同凡世的午后。
织茵突然急走几步,伸出手把帘汐紧紧拽住了。然后她回过头对旭澈说:“掌门,这里遍布着种种凶险的毒境,我能感应到灵尊制造毒境的能力比崛真都要强大,我们必须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织茵便挥动丧天手,将四周杀气腾腾的毒境一一化去,高空中便腾捲起了淡淡的烟雾。她在警惕地追踪着空天中若隐若现的毒境,以使他们安全地穿过这片平原。
朝霓握紧占灵轮,目光哀婉地道:“掌门,自从进入紫微垣以后,我隐隐觉得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徘徊在了我们附近。这股力量属性复杂,空前强大,却又转瞬即逝。”
旭澈心中一凛,讶然道:“是灵尊出现了吗?”
“我也说不出来。”朝霓眉眼低垂,目光闪烁地道,“但是,我发现灵尊能狙杀和干扰我的占灵能力,使我很难触及到更遥远的未来和更广阔的地方,而我们的命运好像都掌握在她的手中。”
“你是说,紫微垣灵尊具有凡世的属性,是非常厉害的占灵师吗?”
“没错,她不仅是药殇师和占灵师,还拥有修真世的属性,是深藏不露的炼魂师。”
“何以见得?”
“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一路走来看到远处有几个零星的人影?他们正是灵尊用花瓣炼魂而出的凡人,她的炼魂术可谓登峰造极,甚至比当年的沧楉都要强大。她炼出的精魂都不用借六道轮回,而是花瓣凝聚就直接生成了一位有肉身有精魂的凡胎,这在沧楉的时代是无法想象的。”
旭澈敛了敛气息,悚然道:“她为什么要炼魂?”
“我想她是在试验。”朝霓愀然地道,“紫微垣灵尊意图先炼魂出整个凡间,从而再炼魂出整个六界,她会让所有炼魂而生的生灵都如同灌了迷药般,臣服在她的裙裾下。她会让他们吸收倾界中的灵气,成为一个无比强大的整体。”
“她的目的是什么?”
“她想以此对抗茕涯,她想要还你一个诸天。只要你成为了这里的圣帝,你就会愿意永远留在她的身边。”
旭澈冷峻地道:“但是,这并非我想要的世界。”
“掌门,你,就是她的世界啊。”朝霓凝眸望着旭澈,甚是担忧地道,“她要用这些再造生灵去对抗茕涯,虽然有点以卵击石,这是因为她很爱你,她把你当作了她的亲生儿子。而为了让你断掉全部的牵念,让你无处可去,她会用计把你身边的修灵者全部杀死。她就像是一条刚在春天蜕了皮的毒蛇,出现在阳光里,神秘,鲜艳,却闪动着三叉舌。”
旭澈抬头望了望日曜,它正孤单而璀璨地斜挂在天穹上,日芒如同尖锐的浪潮正缓慢地朝着我们逼近。然后我感到有些眩晕,便微微打了个踉跄。
帘汐和沉珩都垂着头开始昏昏欲睡了。
朝霓见状,立即把占灵轮飞到空中,遮断了众人的目光。旭澈这才完全地清醒过来,织茵便瞬移过去把帘汐给扶住了。
旭澈缓了缓神,对朝霓说:“这是怎么回事?”
“掌门,在紫微垣里,我们既不能直视日曜,也绝不能稍作停留。”朝霓收回占灵轮,峻急地道,“因为这里的阳光太过温暖和迷惑,我们一停下来就会犯困,犯困了就会陷进沉睡,一旦沉睡可能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旭澈顿时感到莫名的惊惧,原本他以为只有曜图变换以后他们才会面临真正的危险,但是照现在的情形来看,直视日曜或者是稍作歇停都能将他们逼入死地。如果他们放松戒备,贪图安逸,那么灵尊不用出手便能够把他们杀死。
此时,旭澈暗暗地收紧心绪,开始认真而警惕地面对这片天域。
突然,织茵失声尖叫道:“掌门,沉珩他……”
旭澈顿觉不妙,便回过头看向了沉珩。这位少年正重重地躺倒在地上,手上的石雕碎落成了两半,眼睛通红如同炽热的火球,全身像是被铁针刺穿了般,鲜血便凄艳地流了出来。
此时旭澈才明白,直视过紫微垣的日曜后,他们的眼睛会被它同化成炽热的发光体,耀射出尖锐的芒刺向全身。因为他和朝霓他们灵力强大,所以短时间内直视日曜并不会对他们造成伤害,帘汐也有若虚琴的庇护,只有少年沉珩没有任何灵力,他才会被日曜同化了双眼。他会因为身体的千疮百孔而死去,连织茵都会束手无措。看着沉珩痛苦而扭曲的脸庞,旭澈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沉珩凝望着帘汐的背影,悲怆地道:“掌门,我没有娶到帘汐,我,很不甘心……”
话音未落,沉珩便垂下脑袋,顿时没有了呼吸。这位命运多舛的凡间少年,最终死在了紫微垣温暖的光芒里。死在阳光下,曾经是雪族人最神圣的愿望,他们终生都在坎魁大陆的冰天雪地里度过,就像星塃城里的人们一样渴望着阳光。他们不断地侵袭其他的大陆,除了想得到财富和美人外,便是想得到永恒温暖的阳光。
但是,沉珩临死前说他很不甘心,帘汐对他来讲真的那么重要吗?他以前随身携带的冰雕从何时开始都换成了石雕,冰雕此时为何不在他的身上?这些都令旭澈感到非常的困惑。
沉珩并不是灵者,因此在他死去了以后,他的尸体并没有像崛真和垣依那样在倾界里飘散殆尽,幻灭成空。这是在倾界里他跟众灵者最大的区别,旭澈便把沉珩的尸体埋在了平原尽头的夕曛云天树下。朝霓说,在紫微垣里,他们驭剑飞升是永远到不了紫微之巅的,因为在此过程中,这片天域能感应到他们自身的变化而随着整体飘升,他们往上升了多高,它便会整体随着上升多高。因此他们必须脚踏实地走完脚下的路,攀爬过一个个阶梯,才能到达紫微之巅:这肯定会耗费他们相当多的时间。
而夕曛云天树是旭澈他们通往第二阶梯回音境的捷径,它需要尸体作为养分才能够快速地成长。他们只要坐在它的枝桠上,不到半个时辰就能升到回音境。
朝霓用匠心筑城术将沙石拔地而起建造了一座石墓。旭澈把沉珩的尸体放进了墓穴里面,突然,他感觉到沉珩的体内有一股奇怪的气息若隐若现,转瞬即逝。旭澈猜想可能是他刚死去没多久,体内的温度和气流才会没有消散殆尽。
凡间最后的一位人族,最终被一堆黄土残忍地覆盖了。
阳光泼洒在雄壮的石墓上,他们低着头,都难过得没有说话。
帘汐摘下一束簌离花插在了沉珩的墓前。他曾经在凡间的漫天细雨中为她撑了三个月的伞,也曾经在杀机四伏的倾界里和她如影随形。沉珩喜欢着帘汐,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甘愿当一位纯粹的朋友,只要能陪她走到时间的尽头。
站在夕曛云天树的枝桠上,他们如同迷失的候鸟,除了心,一切都已时过境迁。
展翅欲飞,却又无路可去。
夕曛云天树成长的速度比郅妖界的花草树藤四族都要快很多,连织茵都觉得难以想象。它的枝干如同触角般迅速刺进了苍穹,直至坐满整个天空。
白色花瓣纷纷扬扬,如同一场浩大而凄美的大雪。
星疃非常喜欢白色的花瓣,一切白色的花瓣,因为它们看来如同碎裂的灵影。他站在夕曛云天树的顶端,不停地触摸着空中的花瓣,长袍在阳光中悠然飘起,他看起来也如同一朵绽开的凄美的花骨朵。星疃还是那副高贵超凡、谦谦有礼的绝世模样,花瓣缤纷划过他的脸庞,顿时降慢了速度缭绕着他,让他的身影迷离而又惊叹的唯美。
只用半个时辰,夕曛云天树就长齐到了回音境。我们沿着它遒劲的树枝,匆匆走到了地上。
回音境遍布着晶莹剔透的七彩石,这种景象跟御影宫的后花园非常相似。神君的每位儿子都曾在那里欢笑追逐,修持灵力,品读心经,那是他们引以为傲的乐园,是他们身份尊贵的象征。而回音境如同是放大了无数倍的后花园,一簇簇树木点缀在连绵的土堆和假山上,在阳光的照耀下,整个大地精致如同园林。
这里被炼魂出的凡人也明显多了起来,三三两两,零星散布,好像对我们的出现根本没有在意,坐在长亭里的继续下棋,站在假山上的继续唱歌,坐在桃树下的继续饮酒,就算跟我们擦肩而过,也从来不瞟我们一眼不说一句话,我们这些至尊灵者在他们眼中诡异得如同空气。
五角亭里正有四位长者在喝茶聊天,谈笑风生,他们抬头看了旭澈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转移话题,说了一通甚是奇怪的话。
“当年陌上尘带领皇州的圣国联军,对抗从天而降的雪族人的入侵,简直是开天辟地以来最伟大的战役啊。”
“当时北境的万里城墙形同虚设,联军甚众,却只能望天兴叹,无人能抵挡雪族诡秘的攻势。直到滴水城城主的贵客陌上尘横空出现,运筹帷幄,韬略称神,才扭转乾坤破了雪族的飞天之城。”
“说起滴水城啊,它的城主姬映雪也是死于那场战役,好像为了救危难之中的陌上尘。他如果不死,绝对可以成为八荒上最强大的人。”
“不对,听说在他十多年后,从橛人的大陆中走出来了一位女人,她不但容貌凄美绝世,剑道臻至天品,而且冷酷无情,会杀死一切跟她搭话的人,可谓横行八荒,无人可撄其锋芒。更重要的是她居然还有着不凡的占灵能力,其强大绝非姬城主所能比拟的。”
“此事我也有所耳闻,可是后来这位女子怎么突然就消失了,从此八荒上再也没有了她的踪迹。”
闻听此言,旭澈蓦地停下了脚步,心弦似是有所触动,竟也甚是好奇他们所说的这位女子后来究竟去了哪里,她没有受过云岛四宫正规的授业传教,却能以自身悟力成长为一位强大的占灵师,她肯定是个很不平凡的女人。
我们继续走向了回音境的深处,沿途的凡人可以在阳光下悠然自得,肆意徜徉,极尽欢愉天伦之乐,但我们却不能因此羡慕而停下脚步,我们必须禁受住灵尊精心设置的种种诱惑。
曜图未变,此时如同凡世的黄昏。
朝霓紧握着占灵轮,破除了沿途的幻境和迷阵,带着大家往北走了很久。
然后,在水边的桃花树下,出现了一个遗世孑立的美丽身影。她穿着华艳的裙裳,身姿婀娜明丽,花瓣欢快地落在她的身上,又愁伤地四散飞去。
星疃怔愣了愣,走到她的身后说:“母后,真的是你吗?”
这位女子转过脸来,面容凄艳而绝世,眼睛幽蓝如同深邃的海洋,虹膜上有一道白色六芒星的图案。这是星疃母后的灵影,也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模样。
她哽咽地道:“我的孩子,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啊。”
星疃屈膝跪在地上,凄然道:“母后,我听说姐姐回来了。我听说朝霓也回来了。您能带我回去找她们吗?”
“当然可以,让我先吻一吻你,我就带你回宫里去。”
四目相对,清泪盈眶。
旭澈望着星疃和他母后重逢的这一幕,心里莫名地感到不安。因为灵影并没有灵力,星疃的母后也没有任何危险的举动,他们便只能由着她轻轻吻了吻星疃的脸颊。在那一瞬间,织茵突然皱起了眉头,她好像跟旭澈一样察觉到了不妙。
“孩子,你听我说。”星疃的母后阴鸷地笑了笑,话锋陡然一转,“你肯定嫉恨过旭澈掌门吧,因为他比你聪明、强大、勇敢,虽然他经历过无数的痛苦和磨难,但是他该得到的始终在得到,该失去的你们都在失去。你是至高无上的神帝,掌握世间一切杀伐决断,你不应该这样卑微地追随着他。”
旭澈立即感到了事情的不妙,原来星疃母后的灵影已经成为了紫微垣灵尊的出声筒。灵尊在故意激起星疃潜意识里的怨恨,让他倒戈相向来杀死旭澈。朝霓立即甩出占灵轮,击碎了星疃母后的灵影。但是星疃明显已经被迷惑而丧失了理智,他眼睛的颜色正在急剧变化,掌中灵力也在疯狂地凝聚着。
星疃现在唯一的意愿是杀死我,完全疯狂,战斗到底。
织茵想让星疃苏醒过来,然而却为时已晚。此时他面露凶光,长发飞掣,全身散发着凌厉的光芒,这些由灵影碎片形成的光芒被他全身一震,迅速朝着旭澈呼啸而来。旭澈立即结起封阵以抵挡这数倍的光刃,然后瞬移到了星疃的身后。他始终没有使出玄傲剑,因为他并不想伤害星疃,只是想伺机封住他的灵门,从而让他陷入沉睡。但是旭澈低估了星疃在来到倾界以后的实力,他的修灵境界早已突破了叠影归一。我看到他飞悬到了空中,灵力运转,使得散落在紫微垣里的灵影都朝着他极速汇聚,如同绚烂的白色长缨,这些长缨又汇流在高旷的空中,然后朝凶猛地倾泻下来,像是飞流直下的万丈银河。我顿时感到非常惊惧,因为这样的灵力气象我从未见过,如果是在以前的诸天,恐怕我已经被星疃的流瀑飞凌术给冲击得四分五裂了。
“旭澈,你今天必须死。”星疃面容铁青,眼神阴邪地说道,“我要拿走你身上的光芒,我也渴望他们需要我,渴望无所不能的神!”
此时旭澈的封阵正在急剧缩小,但是他依旧没有使出玄傲剑来进行反击,因为他一用剑,剑气冲出,强强对抗,星疃极有可能会被震死在空中,毕竟他已经没有了用封阵保护自己的意识。旭澈感觉自身灵力正在减弱,而星疃的流瀑飞凌还是如此的步步紧逼,他没想到他的怨恨可以激发出如此强大的潜能。在旭澈的封阵快要被撕裂的时候,星疃手持光刃朝着他俯冲了下来。由于被困囿于流瀑飞凌中,旭澈无法使出瞬移术来躲避星疃光刃的攻击。
旭澈顿时在浓郁的杀气中,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突然,一道流矢以及时的速度,贯穿了星疃的胸膛。流瀑飞凌便瞬间涣散,如同大山深处缭乱的云烟。
旭澈看到了朝霓的手势,知道刚刚的流矢就是她飞出去的。星疃居然死在了他最爱的女子手里。旭澈立即放下剑,接住了掉落下的星疃,然后眼神悲愤地看向朝霓。
朝霓低下头,嘴唇哆嗦着道:“掌门,他,他要杀你啊。”
“尽管让他杀好了。”旭澈歇斯底里地说。
“但是掌门,你不能死啊。”
此时星疃已经清醒过来,鲜血在空中飞尽如同明亮的花瓣。他凝望着朝霓,语气微弱地对旭澈说:“掌门,请你不要责怪朝霓,能够死在她的手里,我一点都不恨她。只是对不起,未来的路我不能再陪伴你们了。”
旭澈握紧星疃的手,面容沉痛地道:“星疃,你忍住点,我们一定能够救活你的。”
两滴热泪从星疃的眼角滑落,渗入地面,激起了淡而弥漫的灰尘。在迅速涣散的目光中,他哽咽地道:“真希望能够再等一会,就等一会儿,让我看看你们凯旋归来的身影。
她,也会轻轻地朝我挥手吧……”
话音刚落,星疃便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身体便在风中弥散成烟,寂灭殆尽。这位世间最后的天神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旭澈心里异常的难过和悲痛。我们口口声声说不想去伤害的人,要永远去守护的人,后来反而被我们伤的最深最为彻底。
织茵流着泪对旭澈说:“掌门,我知道星疃为什么会丧失心智了。簌离花并不会使灵者致幻,但是,在他母后的灵影飘散的那一刻,我嗅到了她体内有孽泯花的气味。当她亲吻星疃额头的时候,她呼吸出的孽泯花气味会和星疃身上残留的簌离花气味在阳光的照射下极速混合,从而衍生出一种非常厉害的迷药。就连我想在一个时辰内破解它,都是不可能做到的。”
原来这又是一个阴谋。
从坐上夕曛云天树开始,他们就已经陷进了这个阴谋当中,他们以为的捷径竟然成为了星疃的末路。在梦云山杀死神帝魁曜之时,星疃保持了足够的理智,但是在面对母后和朝霓时,他却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了。
“星疃,对不起。
你是世间最后的天神,你是第一个跟我离开故土的灵者,我应该带着你回来的。
遥望北坡梦婧湖,七百里佳境作神邸。我应该带着你回到弱水之滨,神山之巅,那里,才是你的故乡。
那里万千灵影汇聚在空中,如同炫彩的极光,那里的森林终年雾气缭绕,如同你冷寂的眼睛。西坡碎痕天一如既往的荒凉,充满怨气,火部神族难以为继面临着灭族的危险;每到春夏之交,东坡烟雨楼前都有神族临槛而立,从溪涧中抱起来一个个顺流而下的婴孩。那些婴孩仿佛竹筒般大小,嗷嗷待哺,以自然光源耀体,只需短短六个月便能长大成年。
听说云霓川的梨花,每逢巨星陨落的时候都会瞬间绽放,韡韡晔晔,绵延数千里,如同一场不会融化的大雪。你说过有朝一日,要带着我和朝霓,去云霓川看漫天梨花的。
至悲天境也曾经这样不断地落雪,悠悠飏飏,无边无际,撞在冰壁上如同凄厉的葬歌。我现在甚至喜欢上了我所来的地方,虽然,我曾经非常想要离开那个鬼地方。
只是走上了这条路,我们注定无法落叶归根,注定只能客死他乡。
请原谅我,不能带着你回家了。”
朝霓垂眸望着星疃弥散的身体,始终没有回想起什么。她十四岁以前的记忆近乎空白。星疃的记忆却始于母后被暗杀在梦婧湖的那一刻里。当时他只有六岁,跟着母后和姐姐去北坡祭祀先神,在途中却遭到了火部神族死士的伏击。这批死士的灵力空前强大,被烎帝以真火煅魂术铸体而成。烧去肉身的他们将魂体不散,属性不灭,跟魂灵师的最大区别是他们不能修炼幽暗灵力。
死士们搭建魂灵桥冒险渡过弱水,埋伏在了星疃他们必经的路上。
在那个瞬间,星疃记忆开始的地方,只有漫天汹涌的大火,和连绵起伏的哀嚎声,他只有六岁,被姐姐抱在怀里,逃跑于母后用万千灵影所架构的水雾密道中。母后最终被赤焰火球所包裹,她的身体在火中被迅速蒸发成了茫茫雾气。
“孩子,你们快走啊,不要回头!”
星疃挥舞着双手,想要把母后的身体给抓回来,但是,空空如也。
雾苍茫,吞噬一切,血与泪交替悲歌。
姐姐在水雾密道的尽头,飞身跃进了梦婧湖里。
在落进水面的刹那,一把火刃残忍地贯穿了她的胸膛。
“星疃,要好好地活下去……”
光芒折射着泪湿的瞳孔,映出心中的悲伤如同潮涌。星疃始终记得姐姐的鲜血溅落在空中的景象,如同漫天的花瓣,随风飞逝,转眼就没有了踪影。他想伸手去抓住那些花瓣,他想抱住姐姐飘散的身体,他想张开嘴呼喊她们,但是他一直在水里沉沦,眼里的景象化为了模糊的泡沫。
破裂的、绝望的泡沫,这是星疃最原始的记忆。
当星疃慵然醒来的时候,他正躺在星塃城的谯门上,全身湿透,茫然无措,他的记忆在这场命劫之后完全封闭了起来,从神界流落到凡世,星疃成为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只惶然地望着这座黑暗的城池,破败不堪,却飞在高高的空中。
这座沧桑而颓败的巨城,被一架铮铮白骨背着,奔跑在了苍茫大地上。
在皎洁的月光中,落叶飘舞,如同追光的飞蛾。
一位小女孩赤着双脚,蹲在星疃的面前,脸带微笑说:“我叫朝霓,你愿意跟我走吗?”
星疃揉了揉眼睛,看着朝霓绝世的笑靥,居然忘记了孤独和悲伤。他便拍尽身上的沙尘,在柔软的月光中,跟着她走进了深蓝色的星塃城里。除了努力地活下去,他们别无选择。
有时候,某个人的出现,注定会成为我们一生的牵绊。
很多年以后,即使分割两界,执守两端,星疃于午夜梦回清宵独坐时,都会想起在星塃城里第一次见到朝霓的情景。
她说:“落雨天,阴天,晴天,你喜欢哪一个?”
“我喜欢落雨天。”星疃微微抬起头,赧然问道,“你呢?”
朝霓开心地蹦了两下,咧嘴笑着说:“我跟你一样,也喜欢落雨天啊。”
彼时的星塃城特别像是一座飞在空中的鬼城,当年风梧和倾辰的传说都已经消逝,纳兰娇立在谯门上吹响磬笛的风姿也成为了记忆,连陌上尘成长为昆仑山掌门的伟绩都无人再提起,昔日灯火通明繁华缛丽的神武街,如今更加是死气沉沉,只剩下了残垣断壁,朽木流萤。但是朝霓依然很喜欢星塃城,她经常独自在城里闲逛,明净爽朗,追逐着风和月、影与歌,她甚至不知道末世即将来临,而兜率宫里的璃川正在耗尽精力,破解着世间最后的奥秘。
在十多年的时间里,朝霓的生活唯有种花,吹笛,卜卦,还有怀念远方的他。有朝一日,她要成为一位灵者,用星辉耀体随意地进入其他世界。她迫切地想要长大,想要去那里寻找他。
盛世光景,刹那花开。
朝霓带着星疃在城里四处游走,他穿着纤尘未染的莽玉锦袍,她拿着简陋的占具,或走在神武街上,或坐在城墙上俯瞰凡世。月光倾城,落叶腾捲,这是属于他们两个孩子的城池,那时朝霓的使命就是吹响磬笛,不让星塃城支离破碎,星疃便特别喜欢听她的笛声,特别喜欢陪在她的身边。朝霓会面带微笑地说起远方,那些光怪陆离的地方她都没有去过,只是来自她天生的时空感知,是她占灵能力的体现。
星疃喜欢远方,但是,他更喜欢听她口中的远方。
朝霓敛祍坐在屋顶上,满怀憧憬地说:“我心里挂念着一个人,他曾经救过即将出生的我,虽然我们从未谋面,但是我知道有一天他会骑着云麒麟回来找我的。”
星疃沉默良久,笑了笑说:“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当然啊,他在神界。”朝霓收起简陋的占具,站起身来,目光熠熠而坚定,“旭澈,这个名字将是我一生的牵绊,也是我一生的希望。”
星疃悄然别过脸去,热泪盈眶,原来他一直都没有走进她的心里。星疃到死的时候才明白,不属于他的,无论他陪伴多久凝视了多久,她最终都会离他远去的。在爱里面她无所谓绝情,只因情未及于他。既然情未及于他,她对他的绝情又从何说起!
星疃在凡世滞留了整整六年。他依旧穿着洁净的衣裳,面容灿烂地跟在朝霓的身后,像是两只巡视自己王国的狮子。星疃是个特别爱干净的孩子,长高了很多,自身的灵影也被重新激发了出来,眼睛的颜色开始随着环境和心情而变幻无常:这使得魁曜能够感应到他的存在。
朝霓跳上城楼,回过头来说:“星疃快点来看啊,星塃城飞到皇州南域上了,据说这里曾经是裴沧楉出生的地方。”星疃便急走了几步,低下头俯瞰着浩渺尘世。虽然那里已经鲜有星族活动的痕迹,虽然那棵荫蔽数十里的香橼巨树早已被斫枝断叶,不见当年的踪迹。它是在沧楉十岁的那年,被铸魔团移山覆压而死的,几乎所有的族类都死在了那场浩劫里。有感于此,在长崆逝去的百年后,在星塃城被连根拔起之时,风梧便从夕曛世家带走了一粒受灵气滋养且典藏千年的香橼种子,种在了兜率宫前的广场上,能够无限制地生长,以荫蔽那一座不夜城。
朝霓望着皎皎圆月,略带哀伤地道:“如果到时他回不来,我想要去那里找他。”星疃回以简约的微笑,“我陪你去吧。”只要能陪伴着她,上天遁地都愿追随。
偶尔有候鸟衔来远方的种子,朝霓把它们拾掇起来,种满在全城的屋顶上。站在冰凉的月辉中,她对星疃说:“我要把星塃城建成一个花园,种满鼠尾草、蕙兰、雏菊和葵花,我要用最美的姿态迎接他的来临。”
在星塃城尚未被白骨连根拔起之前,它地处皇州东域的海滨,远处是一望无际流潋的海,近处是沿着海滨无限蜿蜒的葵花。每到立夏,葵花簇簇向着韡晔的日光,便显得格外的美丽。那片葵花是当年沧楉亲手种下的,她有一位故人生前特别喜欢嗑瓜子,她就把花种播撒在了他死去的地方。那一年的葵花竟带着丝丝透透的血色,看似妖娆而瑰丽。
后来,星塃城被白骨连根拔起,扛在了夜空中,曾经喜闻乐见的大片花海就再也难见踪影了。朝霓在觅食的途中,总是会收集各种各样的种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唯有她,守着寂静的空城,等待着花开。璃川灵光闪现时的星辉,穿过薄云普照在星塃城里,使得那些花茁壮地成长了起来。
她喜欢花,喜欢凝望星空,它们沐浴星辉、终究不会辜负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