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们讲起往日,也只是恍然道,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
自沧楉修灵境界臻至绝天圣境以来,她若遇山,则山塌裂,她若遇水,则水凝空,她欲灭天,天自会颤栗,她欲碎地,地自会悲鸣。她从天泽镇而来,走过那么漫长且痛苦的道路,只是为了和他相遇,执手白头。而他的陨灭,是身为世间最后的炼魂师的她,所绝不能接受的。
沧楉拭去脸上的泪痕,玉身站起,如巨龙出海,气势凛然而瞩目:“你是因我而死,你有很多事情尚未完成,诸天和我都需要你。
穷极我一生,我誓要让你回到这世间来。”
其声铿锵震荡冰空雪地,诸天寰宇。
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记忆是无花的蔷薇,永远不会败落。
遥想过往,她思绪万千。
***
是年春,他自云沧来,遇她于黄昏之城。举目而望,陌上花,云中雁,相携彩云归。
彼时的长崆尚未挣脱叠魇破的禁锢,悬挂在不夜空城的一盏明灯里,肉身茕茕,困在其中,终日望山望水望云海,生活枯燥而乏味。唯有万千灵影可逸出这个秘境,而在十方星天汇聚出他的命星。每当他灵光闪现时,通过星辉耀世,其灵影便能投射在叠魇破以外的大千世界。
移星皇朝建朝十余年,便已囊括东南两域,拓地万里,皆由云茹统军征战而来。而云沧作为东域陆止于此海始于斯的最西边的渡口,便是南域星族进入东域的必经之地。
似是天意冥冥,长崆的万千灵影被星辉投射于云沧,和她相遇。这位从遥远的天泽镇走来,通体神脉皆被阻塞、而要靠吃毒境活下去的女孩,他,要来和她相遇。
百万年时光极具匠心,也未能在长崆的身上留有任何的痕迹,反而让他的悟力直抵先圣位、可看透世间事,其性情便坦荡洒脱,身心澄澈而大开大合。云沧城外花开阡陌,他站在瑰丽的余晖下,眼睛幽蓝如同深邃的海洋,伸出金锅铲,来牵着她回家。
她便紧紧抓住了铲柄,笑容灿烂地尾随在他的身后。
一前一后,一臂之距。
细腻的脚步声敲开了未来风起云涌的命运。
沧海有鱼,碧霄有鹭,我眼前有你,这世界美好如斯。那时候的幸福是能如此简单,深得她心。
那一年,暮霞移花满空城,他与十岁的沧楉,因缘际会。
他说:“小花猫,以后不要跟陌生人回家了;若是有缘,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
三年秋,他自皇州至,问她以婚嫁能事。她谑之曰,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此前长崆驾云龙现世,威服镜花水月,再上昆仑,与丸澜在乾坤殿外惊险鏖战,搅风弄云,竟在短短时间内战胜了她。丸澜羞愧难当,自我流放于镜花水月,七天后悲歌当哭,自尽而亡,魂归星海。长崆破了丸澜的不败神话,登顶圣帝位,肃清古今邪恶,举世欢腾。
在长崆登顶的三年后,倾辰从红尘中跋涉而来,饥肠辘辘,被妖族皇妃采萧诱导,而误入了昆仑山。她遂抢得机缘偷食了圣樱果,而毁灭了长崆全部的善念。长崆自知时日无多,急需寻找一位继承者,便只身莅临皇州,拂散空中的沙尘,使沧楉清晰地走到了他的面前;居高临下的眼神中混带着一丝邪魅,缓缓抿起的微笑,寒意逼人;身后还飘着一绺幽蓝的星云。
那一年,漠海飘雪风凄紧,他与十六岁的沧楉,狭路相逢。
“谁说我要娶你,我是想知道,你还是不是处子之身。”长崆紧紧地看住她,言辞冷峻,“我很认真地在跟你讲话,你,愿意跟我回昆仑山吗?”
“去做什么?”沧楉眉头微锁。
“做圣姑。”
“如果我不愿意呢?”
长崆眸光如霜,凝静地盯着手中剑,清峻脸庞上漾起了一抹狡黠的笑意。明寒剑光映衬着他白衣利落的上身,竟有些捉摸不透的寥寂和脆弱。
他剑眉微微挑起,似是漫不经心地道:“那我现在就杀了你,让你无力回天。”
***
沧楉欲言又止地望着长崆,心中似有惊涛骇浪,脸上表情却依旧不甚分明的清冷,倔强。虽然她早早便向往修灵,但是昆仑并非她的首选,那座圣山她还不敢高攀,她倒是想去无相云都,那座山里有无尽的可能、无尽的生机,值得她去跋涉和冒险。
长崆不管沧楉作何想,只打算不留余地的占有她。
“你只要跟我回了昆仑山,以后你想杀谁就杀谁,想亲谁就亲谁,这是我承诺给你的。”
沧楉并未出言质询,心想既然如此,那就随缘吧,权当是去那里看雪看星星。
听说昆仑山星辰璀璨,宛如长河,再有絮雪无垠,漫天飘洒,想必也是一方绝美的圣境。
昆仑山追求情路双修,向来以一儒者一圣姑往复相传,是为阴阳定乾坤。儒者俊逸超凡,悟力绝世,圣姑风华绝代,天生传奇魂脉,皆是世间最完美的标榜。
无论在哪个时代,这对冠绝诸天的师徒都会引起世人的瞩目和钦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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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乘风驭剑、扶摇直上昆仑,长崆侧过脸来,诘问道:“我且问你,让你做我昆仑山的弟子,有这么难吗?”
沧楉拽住长崆的袖摆,怔怔地望了他半晌,又黯然低头,没有回话,只在心里较着劲:“从我们在云沧初见时开始,我就一直心心念念着你。你居然把我忘记了,还要对我打打杀杀,我为什么偏要做你的弟子?”
“你怎么不说话?”
沧楉咬了咬牙道:“要不你还是杀了我吧?!”
长崆冷笑一声,便拔高剑头,加快了飞行的速度。风夹着水雾层层打在沧楉的脸上,似是雕琢般生生的疼。她不禁将脸贴在了长崆后背上。绵绵续续的温暖迅速漫遍了她的全身。
以至于在往后没有长崆的时光里,沧楉都很怀念这种温暖。
当华美的叶瓣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记忆中遥见爱的深度。
***
七年冬,他自怒云下,别她于重峦之巅。相望凝噎,泪横流,云似霰,血满天涯路。
此前两个月,玄傲剑成。倾辰犹豫中被长崆推进无妄火海,以身炼剑,其元魂封锁至剑体内,成为了玄傲剑力量的本源。而长崆堕入魔道的期限也日益接近。那日,他了却诸天事,踏雪而归,静立于沧楉的窗前,似是有意要还她一个心愿。沧楉心中早已堵了一口气,见来者逡巡不前,遂轻描淡写地道:“亢龙有悔,宜睡觉。”
语毕,吹灯欲卧,但闻长崆清亮的声音,推窗入室:“冲猴煞北,宜娶妻。”
就在沧楉魔怔未语的间隙,长崆却已瞬移至榻前,灵光毕现,拿着嫁衣非要让她穿上。
“你,你这是强娶民女!”
长崆俯身凑近,不失诚恳的坏坏而笑:“那你愿不愿嫁?”
那张冷若凝玉的脸庞上有了罕见的娇羞和柔动,似有片片绯霞静凝,显得格外光彩夺目。双睫轻轻挑开,但见丹唇轻启,回音淡静而冷峭:
“我不愿意。”
欲拒还迎的矜持是女人心藏的小秘密,只是长崆当时不懂,便惊慌地问道:“你为何不愿意?”
“你当初去幽域抢亲时就说过,以后要用八抬大轿来迎娶我的,你今天并没有做到。”沧楉眸光潋滟而灵动,冷冷地笑了笑,压重语气道,“所以我不嫁。”
长崆眉心微蹙,扬袖而立,“这个我早有准备,你随我去星海看看。”
待灵光闪现,灵影晔晔升上天穹,俯瞰十方星天,可见在浩瀚的星海中,无数颗大小和亮度不一的星辰漂浮在茫茫的暗域中,熠熠生辉,璀璨夺目。它们是古往今来亿万修灵者波澜壮阔蹈赴灵路的见证,是他们自强不息求证天道的结晶。其间陨落的星辰不计其数,斯人已逝,但是,他们在灵路上汇聚的众星却成为了不灭的荣耀,长悬于浩瀚星天,供后来者凭吊和瞻仰。
这也是他们得以伟大、和被世人称颂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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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息静视,目光所及处,是各种色品的逶迤星云。所见最多的便是银品星云和绿品星云,其次是橙品星云和青品星云。而到了紫品星云和赤品星云便已经很少见了,这需要修灵者耗费数千年的时间才能汇聚出五六颗星辰,由此便是世间的强者,睥睨天下众生,尊贵无双。
若是有幸突破先前的境界,往灵路末端踽踽而去,汇聚出了耀世七巨星,或是绝世八皇星,每当他们沉浸到修灵状态的时候,可见无比壮丽的金品星云或是钻石星云,那么这样的修灵者往往是一方圣帝,坐镇浩瀚灵域,是诸天的顶级存在。
星云缥缈无垠,绚丽多姿,这是沧楉第一次俯瞰如此壮美的星海。
侧耳倾听,恍惚还能听见,茕涯夜夜在星海的深处自怜幽歌,似是婴儿的啼哭,无限空灵和杳渺。由他的万千灵影所豪聚的九颗骷髅星,每隔两百年便会在星天中连成一线,它们激荡出的星云不断变幻,不断游移,好像要吞噬掉整个星海。
沧楉按下心中惊喜,揶揄道:“你不会是带我来看星星的吧?”
“当然不是。”长崆神秘地笑了笑,挥手指点星天,气势乖张如虹,“你看星天上那些最耀眼的巨星,知道它们都归属哪些星主吗?”
沧楉敛语,无法给出准确的答案。她也不知道长崆今天大清早离开昆仑去做了些什么。
“你且看好啦。”
***
悬起掌中剑,焚血动星辰。
从长崆天门上渗出的灵血,化成缥缈且明艳的血雾,从昆仑山顶拔地而起,袅袅升上十方星天。整个星海骤然窜动而浮沉,激起数不尽的光晕和漩涡,有了清奇难解的异象。令静立诸天上的两个灵影看得赏心悦目,逸兴遄飞。
转眼间,那些熠熠着散布于各方星天的耀世巨星像是收到了命令般,竟晃动起笨重的星体,有了迅速移动的迹象:它们即将僭越星渊,踊跃至上下两星天。目光所及处,诸天上皆被金色祥云所充盈,变幻万千,实乃绝世奇观。
沧楉皱着眉头:“你居然能操纵其他星主的命星?”
长崆朗朗笑道:“我今早出去了一趟,已经跟诸方帝尊打好了招呼,让他们今夜子时都沉浸到修灵状态,我要借他们的巨星一用。”
原来为了此时此境,他已经早有准备。
沧楉心中暗自窃喜,对长崆的埋怨便也烟消云散,可她没想到的是,他不仅能动感星天,移星掠影,而且还能改变其他帝尊星云联袂的轨迹!创世以来,灵路上从未见过如此炽盛的奇观。唯有两千年前,帝海子率众灵以开天神力,汇聚出九十九颗煞星对抗茕涯的那一幕可堪比拟。
开天辟地以来最壮丽的盛景,由此展现在了沧楉的眼前。
但见,八方星天上的耀世巨星悉数僭越星渊,划出一道道漂亮的轨迹,飘聚于沧楉正前方的上星天。短暂的凝滞后,这些巨星瞬间激荡出了厚实而绚烂的金品星云,无限扩张,气势遮天。星云遥遥联袂,带着扭转的漩涡,聚势成唯美的形态;定睛一看,五十六颗巨星居然形成了八团瑰丽的星云,宛如在天穹上浮起了八匹威凛的高头骏马。
恍惚有马声嘶嘶,蹄动九天。
恍惚有雄风猎猎,荡涤星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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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金甲骏马的后方,是由无数颗小星辰激荡星云所构成的一抬大红花轿。
这顶花轿繁纹缛饰,绫罗披挂,极具飘扬华丽之姿态。它被七彩祥云缭绕托起,浅浮在浩瀚的上星天,由八匹骏马拉扯,蓄势待发。
阵阵喇叭低咽,盈盈清语相随。
长崆带着宠溺的笑容,恳切地问道:“我的迎亲队伍到了,你还不愿意嫁给我吗?”
传说中的八抬大轿竟比想象中来得更加华丽!沧楉眸中似有泪花团转,湛湛其光,待唇角笑意莞尔,便声如蚊蚋地道:“我愿意。”
长崆大喜,半晌的茫然失措后,便伸手将沧楉抱在了怀里。
“当初让我上昆仑的时候,你曾经说过,当昆仑山的弟子是有特权的。”
“当然,你想杀谁就杀谁,想亲谁就亲谁。这是我许诺给你的。”
“那么我想亲你,行不行?”
长崆俊脸一红,嗫嚅道:“当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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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沧楉踮起脚吻上他的时候,玉簪滑落,风吹散了她的青丝,竟有种凌乱而坚强的美丽。
“你无须给我轰轰烈烈的爱情,我只要你不离开我,陪着我就好。”她姿态娇憨,接着道:“你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八抬顶花大轿在骏马的牵扯下,以电光火石般的速度,穿越天幕和尘埃,要来赴这一场盛世情缘。
只此欢娱的一瞬,足以化成永恒。
很多年以后,明月别枝惊鹊,天地静生万物。时光带走了那个时代所有的人,唯有她,站在星云缥缈处,等待着花开。
心花开遍灵路的壮举,却再也没有重现过。
天是彼岸天,地是相思地,人,却已是梦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