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留觞溯故人
我陷入了一个很沉很沉的梦里,梦里有一棵很像我记忆中的大槐树,阿爹在,阿娘也在。树上的槐花开得特别好,花香袭人,迎风舞动,阿爹在树下给阿娘画丹青,阿娘赏着槐,笑得很甜,我手里捧着书,读的漫不经心。
然后,天就下雨了,是突如其来的雨,一刹那间,阵阵雷声翻滚,天瞬间黑沉下来。周围的一切都暗得看不见了,雨水倾盆而落,耳边有狂风呼啸,似厉鬼嘶鸣。
我不知缘何,心中慌的一塌糊涂。张口唤爹娘,脸上是冰冷刺骨的雨,我听到画架倒地,在我的心里砸出一声闷响。我朝前伸着手,摸索着往前走。
“阿爹,阿娘,阿娘···”
地很滑,我摔倒了,地上积了许多雨水,我全身都湿了。摔得不疼,我撑起身子,要重新站起来,而掌心是一片温热的湿润。
天空划过一道亮得凄厉的闪电,徒手撕裂了黑暗,然而显露的却不是光明。
眼前是一片血泊,血泊上飘着打着旋儿的残落槐花,血的嫣红衬得它们好白。我的阿娘躺在血泊里面,她的唇似乎比槐花还要白。
大雨依旧滂沱,黑暗重新接管了每一个角落······
睁开眼,仍是梦。是揉碎天上白云的烂漫大雪,是今夕何年的杳杳北国。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曾经告诉我,“最美的槐花是雪。”只是后来,我眼中看到的雪,永远沾着血。
我醒了,大抵是这样吧。
我不在隔百山境,这里是那个玄衣男子的地方。很明显,那日逍尘宴请玄衣人,是为了拉拢或是讨好那人。而唤我过去,是因为他要把我送于那人。想当初,本尊还是六合之主的时候,送什么的都有,自然知道几分这些见不得人的门道。
如今想来,那个人应该是推拒了的,因而逍尘那厮急了,要脱我的衣服,难道是他以为是我穿的太保守,勾引不了那人?是了,之前我手下送给我的俊俏男子,见我时只穿一件衣服,也得是半披半敞,轻纱薄裳的,这许是规矩。
果然,那人是吃这一套的,先前也是装模作样罢了。还害得我险些丢了性命,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在这人手里,我没有什么保命的手段,而他又喜欢男子,若是被他发现我是女子,或是他要占我便宜,那我就束手无策了。
我得逃出去。
我身体已恢复了些灵力,身上的外袍仍旧散着,不过里面的衣服穿了很多件,什么都看不出来。我下了床,站起身子,空气中好像有槐花的香味,看了眼大得有些空荡荡的屋子,我推门而出。
不怪乎我梦见了阿娘,门外是数不尽的白槐。这好像不是槐树开花的时节,我看着眼前这片槐林,有些不敢确定。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这片槐林,我走进槐林,似是情不自禁,不为看花,却像是去寻人。槐树总是极美的,且美的不争不抢,让人刻骨铭心,在槐的重重倩影当中,我好像看见了阿娘。
此时,身后一阵脚步声响起,就像是平静的湖面掀起了涟漪,有人来了。
我转过身,心中满怀戒备,但还是强迫让自己平静且施施然地看向来人。
仍旧是一身玄衣,身姿挺拔,身材高挑,硬是将黑色的衣服穿出了风清月朗的韵味,我挑挑眉,不过是道貌岸然,衣冠楚楚罢了。
他长的很俊朗,这份好看里,带着几丝清雅疏离,因而他看上去很冷峻,给人一种高山仰止,不容亲近的压迫,我很熟悉,这是身居高位者的压迫感。
然而不知怎的,我觉得他给我有一种似乎很熟悉的感觉,而他的冷冽疏离,又让我的这种感觉慢慢散去。
他停在我面前,离我很近,我发现他的眉心有一道很细的伤痕,不算显眼,但却微微泛红。像这种伤痕,若是用动灵力,应该可以立即修复。
我是一直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微妙,这几步路下来,我看到他的眼里就像有一盏灯,暗了又亮,亮了又暗。最后他停下来,有些冰冷的眼睛看着我。
“多谢侠士救命之恩,玄参在此感激不尽!如今,我身体已无大碍,特来跟侠士辞别。”我双手抱拳,先声夺人,面上装成一本正经的单纯少年。
“不是侠士,小孩,逍尘已经把你送我了。”一道儒雅干净但是泛着冷意的声音在我耳边划过,像吐着信子的毒蛇。
啧,真是够直白,连装都不屑于装一下。
我内心冷笑,但是面上还是要作出一副可怜脆弱,无助单纯的少年模样,毕竟我要让他放下戒备才能顺利逃走。
我低下头,努力酝酿情绪,终于眼里泛起了泪水。我赶紧抬头,泪眼婆娑的看着他,咬了咬唇说:“我,我是正派弟子,凭什么将我送来送去?”
眼前那人听到我这话,挑了挑眉,忽的勾唇一笑,俯身在我耳边。
“你跟了我,我自是不会再把你送给别人了,满意了吗?”
无语,我从内而外都是无语,你说我满意吗?果然,他和逍尘就是物以类聚,蛇鼠一窝,一丘之貉。
“你,你不怕我说出去吗?我要将你们的行径告至楚隐宗主那儿!”
啧啧,看看,这宗门里边的招有些什么人呀,胆大妄为,无法无天,还有脸自称名门正派,那我六合宗从此以后也是名门正派,还是天下第一名门正派!
那人看向我,似乎有些犹豫,那还是开了口。
“我就是楚隐。”
谁在说话?他刚才说话了是不是?他说什么?他说他就是楚隐,
就是楚隐…
是楚隐…
楚隐…
隐…
离了个大谱,楚隐不是个快入土的老头吗?不是清心寡欲,不惧权势,心怀天下,淡泊如水的君子吗?谣言诚害我不浅…
“你中了我的月冥散,每个月都要吃药,没有解药会死的,懂?”
就在我因为楚隐不是老头,还喜欢男子,且如此无正道之风,而错愕震惊之时,这位楚隐又告诉我一个好消息!
从今日起,我将再也无法直视名门正派。
“属下明白了。”我能屈能伸。
“不是属下,叫我师傅。”
“师,师傅?”
“我不会教你功法,称谓而已。”
“是,师傅。”我表面努力维持毫无波澜,而脑海中的猜想如潮水般汹涌。
“你跟在我身边即可,我不会动你。”许是我的表情太过精彩绝伦,楚隐竟然解释了一句。
“是,师傅。”
半响,我们二人皆未再言,我悄悄抬起头,看见在楚隐看着眼前的槐林。
“这花好看吗?”
楚隐用指尖托起一朵被风吹落的槐花,猝不及防的发问。
他的声音不像在说话,倒像是叹息。他似在问我,又非在问我。
他的手很好看,笔直修长,莹白如玉,精致得完美无瑕。
“这是留觞,是四季不落的雪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