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忽然有一股浓烈的悲怆之意，从心脏处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酸涩、悲痛、寂寥，还有悔恨……
朝歌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中元节，是为了祭祀亡魂所设的节日，无论是办道场、摆香案、焚香燃宝、放河灯，都是为着慰藉已经死去的亲人魂魄安宁。
而她，也是已经死过一回的人……
不仅仅是她，这身后正在热热闹闹地寒暄说笑的人们，在前世时大多都是死于那场宫变。
这般若湖里的河灯，一盏盏飘荡着的，有她的亡魂，也有他们的……
有大颗的泪珠滚落到般若湖里。
良久良久，朝歌才将这样酸涩复杂的情绪咽下去。
她抬眸去看，自己放下去的那盏河灯早已经汇入湖面深处，寻不见了。
朝歌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那边，秦明廷终于记起来还有朝歌，穿梭在人群里去寻朝歌的身影，见她独自一人蹲坐在湖边的石头旁边，就过去寻她。
“原来你在这儿呢。”秦明廷摇摇扇子，和朝歌道，“方才我放了一盏圆月形的河灯，一放到湖面上，就如同满月银盘一般，光辉绚烂格外的好看，你可瞧见了？”
朝歌摇摇头。
秦明廷见她神色不大对，就问她：“你怎么了？”
朝歌想牵起一抹笑意，却未能成，就道：“我是有些困了。”
秦明廷就道：“原来如此。眼下已经过了亥时了，你是该困了。不如我送你回去吧？”
“不必了。我去和荣娘娘说一声，就回去了。”朝歌摆摆手，道，“腾云回去，快得很。”
朝歌去寻荣贵妃说了告辞。荣贵妃关切地替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道：“瞧这会儿给困的，好孩子，快回去睡吧。”
说着就让身边的掌事姑姑送朝歌回去，朝歌谢过荣贵妃，说了声不必，就捏了腾云诀，踩在冰紫色的云朵上回了清欢殿。
进了清欢殿，自然又是一番梳洗不提。
香芷道：“司膳房送了一道八宝酥双梨酪来，正在热盅里头煨着，我去给殿下盛了来吧。”
其他暑天吃的汤饮多是用冰块镇着，吃着冰冰凉的才好消暑。不过香芷的话很好，虽说暑天天热难耐，寒食吃多了容易淤滞，反倒不利于养身。
这道八宝酥双梨酪，需文火仔细焖炖一个多时辰，十分酥烂可口，是朝歌平素爱吃的甜饮。
朝歌舀着碗盏里丝丝绵绵化开的梨块儿，上头浇了些花蜜，倒是清甜爽口。
青鸳在一旁笑道：“幸好咱们清欢殿里养着雪域冰蚕，不似外头炎热难耐，总是吃着热饮，也是舒服的。”
朝歌心里还在默着心绪，闻言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又舀了一匙梨酪送进口中。
青鸳悄悄看着朝歌的神色，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许是朝歌的神色太过淡漠，青鸳眼神闪烁了几分，终于还是垂手立在一旁侍候着没再言语。
漱口之后，朝歌换了一身月牙白的软绸寝衣，就寝安置了。
……
这一晚朝歌睡的很不安稳，半睡半醒间，总是记忆起前世的那些腥风血雨。
那样的冰凉和残酷，悲恸和纠缠，仿佛一闭上眼睛就会浮现在眼前似的。朝歌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无法成眠。
头也昏昏沉沉的，便又觉得经由月影纱隔下来的光亮也还是太刺眼了。
朝歌撩开纱帐一角，扬声对守在寝殿外间的侍女吩咐道：“将寝殿的烛火熄灭一半！”
寝殿外间的隔扇下面放置了一张小榻，轮值守夜的侍女便是睡在那儿。既不会打扰到主子的睡意，在主子有事召唤时也能立即侍候。
原本按照王宫里积年的规矩，寝殿里是要有两个侍女守夜的。
一个守在寝殿内的床榻旁边，打了地铺近距离守着，便于随时照料；一个守在寝殿外间，便于看护门庭，如有异动就能立即禀报主子。
清欢殿里以前也是这样安排的。在朝歌刚重生后的那几日，整日整夜地头痛昏沉不安稳，那时身边的侍女也还未肃清。
朝歌生怕自己梦呓中说漏了什么，便索性改了这个规矩，只留了一个在外间守值的侍女。
已是下半夜，是香芷守在外间，倚在小榻上睡着，她向来睡眠浅，听见朝歌传唤一声便立时醒了，应了一声后，起身去熄灭寝殿的烛火。
烛火一盏一盏地熄灭，寝殿里的光亮也渐渐暗淡下来，朝歌睁着眼睛看着帐子上绣着的栩栩如生的蝶戏花纹样，还是无法入睡。
香芷轻声问道：“殿下是睡不着么，可要燃上助眠的安息香？”
“不必了，你且退下吧。”是有些哑哑的声音。
殿下这是……有心事吧。
好似自从醉酒醒来后，殿下这几日总是很有心事的样子。香芷心中叹息，不敢再问，应了声是便悄然退去了寝殿外间。
朝歌躺在床榻上面，不知为何，突然记忆起母后的模样来。
其实都不算是模样，母后仙逝的时候她才两岁多，还未能记忆。朝歌只在父王的书房里，见过他亲手为母后绘画的一幅丹青。
不是像其他后宫嫔妃偏爱的按品大妆正襟危坐的描相图，而是温和婉约的家常模样。
画卷上的女子身着一件银红色地织金水藻纹的斓裳，身上拢了一袭墨黑色的貂皮大氅，领口的风毛出的柔软丰茂，领结上系了五蝠滚东珠的绦子。
她怀里抱着一个大红色绣百鸟朝凤图纹的婴儿襁褓，她将脸颊轻柔地贴近襁褓，精致的眉眼浅笑嫣然地看着怀中的婴儿，十分的温柔慈爱。
那时候的朝歌刚刚满月，这世间所有的温柔和爱意，都被捧至她面前。
那时候的母后，身子还没有败……
朝歌觉得鼻子酸酸的，有湿润的感觉在眼睛里氤氲着。
父王与母后鹣鲽情深，恩爱了十数年，母后先后抚育了二子一女。大殿下和二殿下已然长成，是王族的栋梁之才，朝歌公主是最小的女儿，更是备受宠爱。
有王上的恩情，子女俱贵，母后的王后位置是十分稳固的。她是大秦最尊贵的女人，这一生本该是荣华尊享、慈孝天伦的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