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支离山的结界,一个青枣便砸过来了,我顺手接了。树上跳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小红狼望月。几万年不见,我几乎都忘记他长什么样了,可如今见了他,又觉得他还是老样子。想来也是,都是老妖怪了,能怎么变。
“等你三天了!”他道,“我还以为你会提前几天来。”
我啃了一口手里的青枣:“本来是的,这不是给你准备贺礼了嘛。”说着便顺手把包袱扔给他:“诺,庆贺你新婚大喜。”
他打开包袱一一清点起来,两个萝卜,两斤茶叶,还有铭心斋的几样点心果子。离开旸谷时我还顺手牵羊了几把栢东临的七色麦种,一并打包给他了。
“幸好我本来就没什么期待,你这贺礼比我想的更寒酸。”他嗔怪。
“本来就是割袍断义的交情,能指望我送多大的礼。”我耸耸肩。
他笑,很自然地拉着我往山里走去。看得出来,他见到我很开心,其实我也是一样。我们并没有回他的狼窝,而是找了个溪涧呆着。他卷起裤腿走在溪涧里,拿了根削尖的竹竿叉蠃鱼,我则在岸边就着芭蕉叶做成的锅煮茶。
“成婚前一天跟别的女子谈天说地,你那小娘子不会喝醋吗?”我逗他。
“她知道我等你好多天了,也盼你早点来呢。”
“女人天生会做戏,”我笑,“表面装作大度,心里恨得跟什么似的。”
“那她恨的也是你,碍不着我的事儿。”他一连几叉子下去,狠准稳,已经串上几条。
“行啊你,几万年不见,嘴皮子利索了,有长进。”我感叹,“不过你这满脑子浓浓的浆糊,是怎么把那只婴勺鸟哄到手的?”
“问影看上的就是我老实这一点。”他开始刮鱼鳞。
“还真有喜欢傻子的,果然王八看绿豆,各花入各眼。”我叹气。
对我的毒舌,他全不在意,反而轻轻笑了,“小六,你还跟小时候一样。”
“一样聪明美丽温柔善良端淑雅正吗?”我冲她眨眨眼。
“一样好吃懒做伶牙俐齿小气吝啬。”他回敬我。
“哦哟,到底是要做新郎官儿的人了,辩才无碍,可圈可点。”我笑,对于他的指控我也全不在意。因为这都是早些年我苦心孤诣调教出来的。
“你可要小心了,别在你家娘子面前露馅儿,维护好你老实头的形象。”他收拾好鱼也坐过来,“我才舍不得对问影说重话呢。”
“重色轻友,我就活该被你涮?”
“割袍断义的朋友,也只配拿来涮涮了。”他一边调侃一边把鱼拿过来,“烤着吃?”
“刷什么酱呢?”
“你哥的萝卜不是酸辣味儿的嘛,正好榨汁儿刷上。”
……
“问影姑娘是看上了你的厨艺吧,这种办法都能想出来。”
“问影吃素。”他笑得温煦,这让我想起婴勺鸟来给我递请帖时,提起她的夫君,也就是面前这头烤鱼的狼,她眼里溢出的温柔,现在我在望月眼里也看到了同样的东西。岁月流转,当年跟在红凤凰浅绛后面,木讷呆愣的小蠢狼如今也动了情,情动则爱生,爱让他眼里溢出温柔。
我突然想起剪殇的话,一起喝过酒吃过肉,居然没让小红狼对我生出点情愫来,实乃败笔。想来我认识他的时候也五万多岁了,已经出落得花容月貌,虽不及剪殇狐媚诱惑,但勾搭一头笨狼应该是绰绰有余的,他怎么会对我不动心呢?真真怪哉!我正色道:
“欸,我说,我也见过你那只婴勺鸟,论姿色,我自信还是胜她几分的。你当年怎么没有喜欢我呢?”
“你能看得上我?”他反问。
“当然看不上。”我不假思索。
“所以咯……”
“我看不上你你也可以喜欢我啊。”我耍浑道。
“我为什么要浪费感情,喜欢一个看不上我的人。”
“你竟有这等智慧呢。”我感叹,“不过你给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也看不上我?”
“我哪儿敢啊!”他笑,“你是你师父的宝贝徒弟,我只是主子的一个仆从,惟命是从的从。”他把烤好的蠃鱼递给我,我接过来咬了一口,萝卜的酸辣味儿完全渗入鱼肉里,吃起来很刺激。果然是小红狼,回回都能屡出奇心,弄出些新鲜滋味儿,本来嘛,这原本就是我们能建立友谊的基础。
“我一直觉得你那主子虚荣得很,她一个凤凰,哪儿不能飞哪儿不能去,非要骑你这么头狼来摆派头,显得多威风似的。”
“她是来跟你师父幽会的,现出真身会觉得难为情。”他自己也咬了一口,太过酸辣,五官都皱到一起了,使那张原本憨态可掬的脸显得更有些滑稽。我递给他一杯茶,他一口喷了出来,欸……松青说得对,曼珠沙华不是谁都有福气消受的。
“好了好了,吃口点心缓缓。”我边笑边递给他一块梨花酥。
“这味道……”他细细地嚼了两口,随即把糕点放了回去。
“怎么了?不合口味?”
“不是,是太好吃了,问影一定会喜欢的,我想多留些给她。”他小心地把油纸包好,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
“至于嘛。”我嫌弃。
“真的很好吃。”
“我是说你的小娘子,你就是把整块吃了又如何,她不过少吃一口罢了。”
“可她多吃一口就多欢喜一分,她欢喜我便欢喜。”
“你就这般心悦她?”我喝了茶,酸辣味儿的烤鱼加之极苦的曼珠沙华,这滋味儿,着实提神醒脑。
“你看我这件衣裳。”
“很丑啊。”我撇撇嘴。
“这里。”他掀起一个衣角,那里有破裂后被缝补的痕迹。
“这缝补的手艺着实让人不敢恭维,歪歪扭扭像条中毒的蜈蚣。”
“手艺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他眼里又溢出那种湿漉漉的温柔,“是问影帮我缝的。”
“那又如何?”
“你不记得这件衣裳了?”他奇怪。我连他人长啥样都差点忘了,谁还记得他的衣裳呢?不过……仔细看倒也有些眼熟,难道是……他见我面露疑色,点头道:“不错,我俩当年割袍断义,割的就是这件。”
……
“当年我们不是割袍断义好几次嘛。”
他喝了一口苦茶,却很温柔地笑了:“小六,她知道我在乎和你幼时的情谊,怕我见了断裂的衣襟会伤心,便一件件替我缝上了,以她自己的翎羽为丝。包括成亲的事,也是她为了我高兴,背着我私下给你递帖子的。”
“你不知道她给我递帖子?”
他摇摇头:“你是知道的,自打浅绛九万年前去了,我便再没有别的亲友,只有跟你还算小时候有些交情。你见过问影,自然知道她是个羞怯胆小之人,这样的人,却肯为了我豁出胆子去见你。她这般待我,我自然也得捧出一颗真心来珍爱她。小六,爱重一个人的滋味儿真的很好,而你爱重的人偏偏也珍惜你,我很幸运。”
……不知为何,眼睛竟有些酸了,像是又要流出泪来。我知道,自打我回来后,又变得很爱哭了,跟九万年前一样,想哭就哭。
可是,不该这样,不该这样的!
“小六?”他见我走神,“怎么了?”
“没什么。”我在脸上抹了一把,很好,没哭出来。我侧过脸,故作轻松地说:“可惜没有酒,有些辜负了你的鱼。”
“不是有你的好茶嘛。”他笑。
“也对,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我随口叹道。
“什么?”他听不懂。
“没什么,这是彼岸的人说的话,是很厉害的话,你这呆子是听不懂的。”
“那我还是吃鱼吧。”他就近采了几片野生嫩叶菜,把烤鱼卷在里头一块儿吃,我也试了,味道很好,让鱼肉里的酸辣之气有了一丝缓冲。
“这点心也是你哥哥做的?”他问。
“不是,他们两口子哪儿能做出味道这么正常的糕点,枉死城的点心铺子买的。”
“那群死人可真会过日子,我们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种好东西的。”
“不要小看对岸的人,他们只活几十年就强过你这种呆子几万年。”
“无所谓了!”他似乎渐渐能接受我的曼珠沙华了,竟小口小口品起来。
“你现在是有妻万事足。”我笑。
“是了,等成亲后我也辟出两亩地,把你带给我的麦种播下去,以后说不定也能做出好吃的点心。欸,话说麦子是怎么种来着?”
“我不知道。”我苦笑,“我可以帮你问问我哥哥,他们俩种得一手好庄稼。”
“你呀,就是一只不墙不稼的蠹虫,也就是命生得好,有哥哥姐姐宠着惯着。”他枕着双手,躺在草地上。
“怎么,嫉妒?”
“以前有点羡慕吧,现在觉得都不重要了。”
我也躺下来,清澈的天落在我的眼里,很温和的蓝色。几缕云被风吹散了,隐隐约约萦绕在天空的蓝色里,像是安歌五岁时龙飞凤舞的狂草。细细的涓流汇入面前的溪涧,溪中的蠃鱼时不时拍动翅膀跳起来,太肥了飞不动,只好乖乖落下去,老老实实在水里游。身边的柴火渐渐熄了,苦极的茶水也所剩无几。我和小红狼并肩躺着,没喝酒,却有些微醺的惬意。这种感觉很熟悉,像我们小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