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后院,叶棂手托石盅,在隶娑的示范下铿铿锵锵捶捣牵牛子和冬瓜子,乍一抬首,见屋顶上一身玄衣的吾渡正抱着臂立于湛蓝苍穹之下,面色复杂地盯着她,也不知在那站了多久。她愣了一愣,放下手中盅盏,随意找了个借口引开隶娑,跃上屋顶拽着吾渡一路来到城内不远处的小山丘,才停下来。
“你怎么来了?”
吾渡拧着眉,半晌才道:“我再不来,虹刃木灵是否便要退隐,与人婚嫁了?”语气怪是生硬。
叶棂尴尬笑笑:“师兄言重了,我不过在那借宿几日。”
吾渡鹰眼锐利扫过叶棂方才与隶娑相碰的藕臂,仍是生硬道:“男女授受不亲,礼也。方才,你与那人太过亲近了。”
“.......”“多日不见,师兄倒是咬文嚼字起来。师兄找我,所为何事?”
“师宗伤了”
“何时?为何?”
“昨夜,想来是被朝廷命官所伤。阿棂可还记得那窝匪徒?”
“郎金兄弟二人。”
吾渡颔首:“郎金二人背后靠山手段滔天,那日之后,匪窝只剩焦土,却有几人逃出生天,向朝廷通风报信,那靠山想来是顺着线索查到师宗处,近日师宗颇受叨扰,直至昨夜,有人突破重关,潜入宗门。”
宗门立身江湖数十年以来,地处隐蔽,机关众多,乃是师宗亲手设下。除了宗门内之人,鲜少有人能找到,即便找到,最终也是命丧机关之下,逃脱几率几乎为零。再者,师宗所住屋院也是机关重重,不知情者若是闯入,更无生还可能,闯入之人,不可小觑。叶棂难以置信:“潜入宗门?师宗可有大碍?闯入之人可有擒获?”师宗擅用机关之术,却无功力,因此深居简出,鲜少为人所知。
吾渡摇头:“逃了。”
“照理说,那人应该找的是你我二人,为何却偏偏,去闯宗门袭师宗..”关于宗门,吾渡和叶棂虽不曾让人知道真容,但是名号响亮无人不知,而师宗却低调得令人发指,平日会客皆是小孟代劳。除却宗门之人,江湖上几乎查无此人。叶棂想不通。
“暂时不知,那人射了师宗一箭,留下一张字条,便再无踪影,”顿了顿又道:“那一箭距离心口堪堪几分,想来是故意为之,只为震慑一番。”
“字条上书为何?”
“蝇营狗苟,伤我麾下,此为首训。若有来次,折尓羽翼。”顿了顿又道:“从前我们在暗,他人在明。如今掉了个个儿。阿棂,近段时间且注意些。无论何时,若遇险境,及时知会与我,切莫恋战。师宗的伤暂无大碍,青歇在旁照看,你可要随我去探望一番?”
叶棂随吾渡回宗门,待了几日,因师宗受伤,且尚未得到放箭之人的信息,宗门内放出歇业消息。众人平日里以刺杀为生,换回常服,却不过是田里村内最寻常不过的农夫走卒,亦或是面摊小贩。
眼下得了宗门暂歇,各个便暂时回去过起寻常生活。叶棂也无事可做,和吾渡、青歇二人待在宗门内照顾师宗,闲来便坐在回廊处放空,看看远山青黛,望望蓝空白鸥,想想医馆,想想子不语,想想隶娑的饭菜。宗门的饭菜还算不错,菜肴繁复精致,但她心中的天秤却只倾向隶娑,从前不爱吃饭,被隶娑喂了几日,却忽然很是想念他的手艺。而且当日未及同他们道别,便匆匆离去,不知他们是否会担忧。最重要的是,离开医馆后,她又开始失眠,每日在宗门里,半睡半醒,眼下乌青又重新归为....
等师宗恢复得差不多了,叶棂终于忍不住,找了个借口请离了。
走的那日,师宗拍着她的手反复叮嘱,让她万事小心。她看着师宗,不及天命之年,鬓边却已悄然爬上几根白发。若要说这世间谁待她最好,叶棂脑中所能浮现的唯一一人,便是师宗了。
九岁那年她纵火烧了妓院,原欲与那座淫靡楼宇一同消弭于世间。这个男人立于漫天火光之下,朝她伸出手,将她带出那泥泞腌臜之地。给她遮蔽,教她识字,带她与宗门内同期子习得武艺,让她成为令世人闻风丧胆的杀手,再不会被欺侮。
她记得学成归来那日,师宗领着她,找到此前欺负过她之人,让她亲手给予他们应得的教训。她那时,畅快极了,但内心深处,却隐隐不忍。而如今,无论是身还是心,她已强大到可以丝毫不眨眼地血刃其人。她再也不是那个谁都可以欺负打骂的野东西了。
在叶棂心中,师宗早已是如兄如父般的存在。叶棂一向不会说话,她心下触动,只抬手,轻轻触碰师宗的鬓边白发,道:“师宗,您竟也长了白发...”
师宗笑笑,说得释怀:“是啊,半只脚踏入棺材的人了”
叶棂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不许乱说,师宗永远英明神武,长命百岁。”
师宗哈哈笑了起来,只是慈爱地摸模她的头,道:“去吧,万事顺意。没有任务时,也要常回宗门看看,师宗独居于此,怪是无聊。”
师宗一生未曾娶妻生子,身边只留着小孟照顾起居,平日里宗门内的杀手很少齐聚,偌大的宗门,确实,挺冷清的。叶棂颔首,郑重地应了。
吾渡将她送至门口,临了道:“阿棂,真的不在宗门多留几日?难得相聚首,再聚不知何时。”
叶棂点头。吾渡又道:“你...不会对医馆那男子动情了吧?”话里隐有醋味,但叶棂心内放空,却未曾察觉。
她只笑笑:“没有。师兄放心。你看阿棂像轻易会动心之人吗?”
我既盼着你是,又盼着你不是,吾渡心里如是说,嘴上却道:“那就好。”
叶棂一路马不停蹄,到医馆时已至黄昏,琥珀正在关门,也不见子不语的身影。
琥珀正在落锁,总觉身后有人,转身一看,叶棂站在身后不远处看她动作,她惊了一惊,镇定了下,才道:“吓死了...你是猫吗?走路无声无息的?”
“.....”“今日为何这么早便关门,隶医士呢?”
“他们下村里了。诶我说你这个人也真是,走的时候不打声招呼,害师父平白担心几日,子不语找不到你,黏着师父哭闹了好几日!吵死了!如今又突然出现,真是!”
“不好意思啊,临时有事走得匆忙....”叶棂不大会道歉,心里确是愧疚,说出来的话却有些硬邦邦了。
琥珀嗤笑了声:“算了算了原谅你了,师父他们要去村里好几日,还不知何时能回来。你住哪?”
“我...住客栈。他们去了哪里?”
“万寿村,你要去寻他们吗?”
“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