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更夫缓缓穿行于各个街道,敲响手中的钟:“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福来客栈二楼窜出一个纤细的人影,那人影轻巧地跃过屋脊,忽然身形顿了顿,跳下斜前方的围墙。叶棂换了身夜行服,正欲去执行任务,跃过两道屋脊,眼角瞥到医馆不远处的巷内,背着药箱的月白身影。
隶娑着一身月白长袍,背着药箱,行于出诊的路上。原本子不语要随他一起,但相距不远,步行过去的话,回来子不语困了还要背着,左右不如自己步行过去,便将子不语留在竹舍看家。巷子昏暗,隶娑思考着昨日未想通的药理,脚下不由自主加快了。身后一半佝偻的身影不远不近的跟着,隶娑丝毫不曾察觉。
叶棂却在上方看得清楚,她倏地跳下,跟在那佝偻身影之后,看他意欲作何。快要转出小巷,前方是光线较明的长街,不远处有越夜越热闹的花街,那佝偻身影仿佛等不及了,忽然一个箭步冲向隶娑,手中马刀恶狠狠砍向隶娑。却在一步之遥时,被叶棂的飞刀钉住左腿,哀嚎一声,身影矮了下去。
隶娑听到声响,才后知后觉身后的状况。他先望向声音来源,也就是手持着马刀的佝偻身影,那人刺人不成反被伤,痛得龇牙咧嘴,又咬牙忍着,昏暗中阴狠狠地盯着隶娑:“虚伪小人,徒来的悬壶济世!你不配做医士!”
隶娑眉间拧出微褶,不明所以,道:“阁下何人,为何这般说?”
叶棂的身影慢慢从黑暗中走出,冷冷看那人一眼,转向隶娑道:“这人要杀你,你何时惹了他。”那人身上泛出阵阵酸臭气味,叶棂经过其身旁时忍不住皱了皱眉。
那人嗓音沙哑:“人人都道你妙手回春,能够活死人药白骨。我的母亲,却丧于你手!你看看我!不过几些时日,竟然已忘记自己的恶行了吗?”说着便又要扑上去。
叶棂一掌劈下他手中的马刀,将他另一脚也踢跪了,隶娑制止她:“叶姑娘,勿伤害他”
那人闷哼一声,连同口中的血腥一道啐了一口:“呸!假惺惺。”
月辉更胜,昏暗的小巷迎进光辉,亮了些许,隶娑看清那人,面容憔悴疯狂,乱发纠结成团,独眼发红,恨恨地盯住他。隶娑在脑海中搜索了一番,闪过一人:“阁下是...”他想起陈府家的驼背马夫,家贫日苦,和老母相依为命。六旬母亲百病缠身,常年卧病在床,驼背马夫无钱医治,那日在陈府,这人忽然冲出抱住隶娑,连磕了几个响头,恳求隶娑能去他家中为卧病在床的老母医治,隶娑毫不犹豫便答应,因其贫苦未收任何诊金医费。然其母已病入膏肓,再是医术高明也无力从死神手里抢人,最后一命呜呼,魂归西天。对此隶娑也很无奈,世人皆说他有双回春妙手,但那不代表他无所不能,生死有命,阎王要人三更死,他岂有那个能力叫人五更活。他道:“阁下母亲去世,在下也无能为力,阳寿已尽,望阁下节哀。”
“我母亲原先只是病痛缠身,卧病在床,可你,在你手下医治不过几日,竟直接要了我母亲的命!这世上我原只有母亲可以相依,如今...我只盼杀了你为我可怜的母亲偿命,再了结自己,我要你,跟着我到地下去向我母亲赔罪!”马夫眼眶愈发红了,满眼恨意。
“天大的笑话,隶医士白白为你母亲治病,却要落个偿命的下场,我竟不知这世上竟有如此霸道的道理?”叶棂抱着臂,半倚在墙上凉凉接口。若不是看在隶娑的面子上,这种人她早一剑结果了他。
隶娑医人无数,也见惯生死,原本其母亲去世他只觉痛心,但心知其母亲送医太晚,再好的药也是无力回天,因此没过几日便不放在心上。此时听马夫咬牙切切说出这样一番,忽生怜悯及愧疚,“我隶娑得世人谬赞,但我不过一医士,你母亲的事,我亦心有愧疚。若是得我命能解你心头之恨,那便拿去吧。”
那人听言愣住一瞬,原被钉住的双腿忽然撑起,握着手中的马刀直直砍向隶娑,却被身后的叶棂一掌拦下,与此同时,剑光一闪,那人心口穿过一剑,向前倒去。叶棂将呆立于其前方的隶娑拦腰拉离:“你是傻子吗?!站那让人捅?”
叶棂一向不惜命,但那是因为她无牵无挂,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并无值得眷恋之物。但隶医士,她想不通,相貌俊朗,受人爱戴,前途大好,家中又有人挂念,为什么能因为这样一个无理的缘由,纵人拿去自己的性命。
隶娑被她抱离那人,身形方稳,又急急奔向马夫,踉跄着跪蹲在马夫身前。马夫口中鲜血不断涌出,隶娑颤抖着手朝着止血穴施了几针,喂他吃下药丸,那药丸却随着口中涌出的鲜血一同滑出,他又从怀中掏出帕子替他擦拭,却越擦越多。地上的血越来越多,马夫两手紧紧揪着隶娑的衣袖,双眼直直盯住眼前的男人,猥琐憔悴的脸上,载着满眼的不甘和恨意。半晌,终于止住颤抖,一动不动。隶娑闭了闭眼,抬手将他圆睁的双目合上,回首看了叶棂一眼,那一眼有无助,有气愤,也有无奈。须臾,他道:“我不是说住手了吗?你为什么还要杀了他?他要杀的是我,不是你!你凭什么多管闲事!”
“他要杀你。我救你,便要杀他。”
“我不需要你救,他并未对我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你此举,是滥杀无辜。”
“等他杀了你,造成实质性伤害了,我再杀他,滥杀无辜的不就是他?”
隶娑气急,又争不过她,呓语般道:“我不要你救!我一生...医人无数,却也杀人无数,那些救不过来者,都算我杀的。他的母亲,确实...死在我手上,那我便不算无辜....”
“这是什么道理,救不活便算你杀的,那这天下的医者都是杀人犯?不管你愿不愿意,这次救你,就当还你上回救我之恩。人是我杀的,你若想报官抓我,请便。”叶棂没见过这般死脑筋之人,她自小学到的,便是睚眦必报,当然,也是有恩必报。别人伤她一分,她还其十分;别人给她一分恩情,那她便是搭上性命,也要回报,这也是为什么宗门并不限制她的自由,她却一直待在宗门卖命的原因之一。师宗救过她的命,她回报宗门万死不辞。此前在巷子中,这条命是被隶娑救下的,那么今日她回他一命,甚至是他要报官抓她,也悉听尊便。尚有任务未作,叶棂丢下这句话便要甩袖离开。
隶娑抬眼看了她一眼,眸中透着疲惫。叶棂正欲离开,眼角却瞥见隶娑身后不远处,前次在医馆见到的青眼老妪正以极快的速度飞来,那老妪似是难以自信的看住卧在血泊中的马夫,喉间发出一道苍老浑浊刺耳的长啸,忽然身形暴涨,不足两秒又消失无踪。
地上的尸体,却忽然僵硬地爬了起来。叶棂方看到那老妪,原不想再管。正欲离开,却看到地上的尸体发出“咔咔”两声,畸形地站立了起来。叶棂听过说书先生讲过鬼怪志异,她一瞬明白这约莫就是说书先生讲到过的借尸还魂,这青眼老妪,约莫就是马夫的母亲了。
那重活过来的马夫以极快的速度冲向隶娑,隶娑尚未从方才死去的尸体忽然行动起来的一幕中反应过来,那马刀带着凌厉的劲道朝头劈来,纵使叶棂身手再快,也只能堪堪拦住。几招下来,带着恨意的马刀和短刃相抵,尸体狠狠盯住身后不远处的男子,陡一使劲,叶棂招架不住,刀已入肩三分,叶棂吃痛身子矮了一矮,马刀借势飞向隶娑。叶棂没见过借尸还魂的鬼魂,咬咬牙,死马当活马医地从怀中掏出一叠符纸,纷纷打向尸体。那尸体原正卯着劲,却在下一秒软软倒下,青眼老妪脱离肉身,重回鬼魂之态,须臾却又再度暴涨。
叶棂握着左肩,抵在墙上看着那鬼魂在黑气的包裹下越来越大,她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局面,正愣住,头顶传来哈哈一声,道:“果然夜里出行收获颇丰,再慢一步,这老鬼怕是要化成有血肉的厉鬼咯!”
隶娑:“什么厉鬼?”
一名黑袍道士从头顶飘飘而落,摸了摸莫须有的胡子,手中浮尘一甩,拖出一顶六角鼎器:“哈哈待我先收了这老鬼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