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朔睁开眼,盯着头顶一幅彩砂石绘制的春闹图一动不动,模模糊糊意识到已是躺回了自己的洞府中。
她偏头看向身侧,正对上臣寂关切视线。
涂山朔问道,“什么时辰了?”
她望一眼洞口方向,能看到稀疏白光照进来,
臣寂下颌微动,轻叹一口气才道,“你身体已是如此,为何不说?”
涂山朔对臣寂的关心像对待青渠的注视一样,选择了视若无睹。
她将视线移到洞壁的春闹图上,图中画了五只小狐狸,四只在草木山石间玩耍,均是古灵精怪模样,第五只没有露脸,只有一条大尾巴在山石旁甩来甩去,白尾巴尖上一撮红毛,也不知是在山石后做什么。
草绿山高,一副春意盎然模样。可是倘若视线再往画的边缘走,便可看到两个凡人模样的影子,大约总角年纪,正躲在矮树后看小狐狸玩耍。但机敏如狐,却是全无所查。
整幅画透着生机勃勃,却又在盎然中透着微妙的怪异。
涂山朔看了少倾才缓缓开口,“要去雨台镇。”
“已去了,”臣寂顿了顿才说,“赤甲的事我自己能撑住,你好生修养。”
“青渠呢?”
“在一步崖外。”臣寂沉默片刻才又道,“他没资格。”
涂山朔闭了闭眼,“寻两位舅公上山。另外若他没资格,旁的神仙便更没资格了。”
臣寂没再反驳,咬牙离开洞府,差了两只小狐狸下山去,他则绕去了另一处洞府。
涂山朔只修养了几个时辰便见了两位族中老狐,询了些古法,又强冲乱撞几次,才把法力的封印解开。老狐们感叹两句青丘大不如前,让少君多多保重,便又回了十七山上安享晚年。
涂山朔负手立在洞府前目送许久,才迈出步子往一步崖去。臣寂说青渠已在一步崖待了一天也没有下来迹象。涂山朔觉得自己需要去看看,摸不准那位大仙是不是被洞顶光明砂的绘画吓着了,才那般迫不及待地上一步崖忏悔。
可是过去的事情哪有那么容易抹去的,何况一步崖当真不允许外族进入,他便是站上百年也依旧是不得入内。
然而涂山朔找到青渠时,却见人正盘腿坐在铺着软垫的山石上,双手平放膝盖之上,五指微拢,正是入定模样,面色平静,哪里也看不出来正在为无法进入一步崖而苦恼。
涂山朔走到他旁边出声打趣,“在这儿修仙,找错地方了吧。”
青渠没睁眼,悠悠缓缓地回,“在给我哥传信,要查吗?”
涂山朔被他逗乐,不过青渠此话说也非假。
一步崖之所以称为一步,便是因为此处距离天庭只一步之遥,以一步登天形容更为贴切,早在天地人妖魔五方初分时,各方帝君便敲定了一步崖作为天庭与青丘连接之处,在东侧这边。
此外,青丘与地府相连处在西侧,虽名为往生海,却是一片浩瀚的湖。
与魔族相连处在南侧,是一处山谷,名为落仙。
只有与人族的通道不同,狐族先祖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数万年来青丘全境从未对人族设防。
而又不似西方昆仑、北方蓬莱,自有始祖恩赐的屏障,与凡人相隔,青丘境内凡人误入的状况时有发生,这也是在魔族入侵时青丘未能及时防范的缘故。
涂山朔在青渠身边坐下,未表现出任何身体上的不适。她双臂撑在石床上,身体向后仰,望向十几步外拦在一步崖前的石门。
火红九尾狐结印可在石门正中央,打开后会分列两侧,她知道倘若用手去摸,粗糙的门面会勾得手心发痒,一丝一缕地往心里钻,过往祖辈的记忆便会在心中复苏。
而九尾结印的火红,亦是历代九尾帝君鲜血凝结而成,算是与天界交好。
但石门中没有涂山朔父君的记忆,结印中也并未融入鲜血,因而涂山朔从不知爹爹在想什么,甚至才过百年,她已有些记不得爹爹模样,而且也已有许多时日不曾来此处回想曾经的安宁。
谁都没说话。
只是,如同在返回青丘的行云上那般,青渠看着涂山朔,涂山朔看着旁处,谁也没点破什么,谁也没有尴尬。
伴着青丘山顶的丝丝凉意,很安静,又莫名心里会暖。
最后是涂山朔打破平静。
她扭头冲青渠眨眨眼,“想看一步崖吗?”
青渠缓缓颔首,“想。”
青渠看着涂山朔跳起来,白衣下摆随她转身动作旋出漂亮弧度,明媚笑容渲在眼角,背靠苍茫蓝天,眼前碧水青山,颇觉得这只狐狸当得起风华绝代。
“等着。”
涂山朔又眨了下眼,转身朝石门走去,姿态轻盈,甚而有脚下走出行云的错觉,她像一道柔软白云转瞬间便到了石门前,双手抵在石门上缓缓推开两扇沉重门扉。随后她没有松手,倚在一扇石门上,腿一抬脚直接踩上另一扇石门,侧过身子朝青渠勾勾手,“来,你读了那许久经书,怕是早忘了一步崖模样,今日本宫给你展示一二。”
青渠缓步走到她面前,看向涂山朔踩在石门上的脚。脚上穿的是一双素色布鞋,散出些许白芒,不似天族女子的小巧,但看在青渠眼中,是将将好得不大不小。
他浅笑道,“祖上该怪罪你不敬了。”
他可没忘记幼时涂山朔挨得训。
涂山朔却浑然不以为意,“倘若是你们来踩,定然不敬。但我们狐狸本就是手同脚脚同手,又有何妨。”
青渠摇头不搭腔,只说“我等不敢造次”。其实此时的天宫和青丘相差起止分毫,早非那时的五方分庭抗礼,青丘更是颓势。涂山朔自然明白这些道理,此刻听了这话,挑眉瞧青渠,后者坦荡荡,目光竟丝毫不避。
如同孩童置气般,足足看到眼酸,涂山朔才调侃道,“你不看一步崖,看我作甚?”
闹得青渠回过神便垂了首,一副失礼了模样。
涂山朔颇觉有趣,下巴往一步崖上努了努,“虽说看不到全貌,好歹能看到些许。”
青渠折腰些许,“谢过阿朔。”
涂山朔听着这称呼,头瞥向一步崖望向漫漫天路,“我知你一向记得此处,以后想来青丘便来吧,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青渠眼里溢出些藏不住的碎光,“当真?”
涂山朔白他一眼,“看是不看?”
青渠这才又向前两步,站在涂山朔身前,极目远眺,望向一步崖下风景。
山风翻云,碧海衔天。
一道结界横贯天际,流光溢彩,又冷酷无情,切断了目之所及处的天路。
他们谁也没有继续就眼前情景说话,看罢了山和云,又在石台上比试了片刻法术,待青渠隔着一道重重石门向一步崖叩拜后才下山。
走过了山顶小路,涂山朔和青渠间的亲密也一并散了。青渠缓步跟在涂山朔身后,嘴角依旧携着笑意,可是怎么看都觉得冷,他缓缓走着,又缓缓停在水月洞一层,缓缓开口道,“我自己走你不放心,不如把我带到臣寂那里。”
涂山朔随手拔了根路边田地里长得狗尾巴草,叼在口里,没听清问题,又问了一遍。
青渠停在涂山朔身后两步开外的位置,问道,“阿朔,臣寂把赤甲带去了何处?”
涂山朔一袭白衣被山风吹的乱摆,听到问题后停在了原地,她本就是女儿身,又矮青渠半头,此刻背对青渠而立,只觉更为弱不禁风,有一瞬间青渠感觉眼前山树草石有一瞬间恍惚,但只是一个瞬间。在他准备收回问题放弃赤甲时,涂山朔回身冲他一笑,勾勾手指,道,“走,本宫带你去。”
青渠心头咯噔一跳,垂眸颔首应了。
他不敢细想,瞬息间涂山朔竟铺开了一处幻境,又在他捕捉到分毫时从容撤了去。
他想问,涂山朔,你和臣寂私下,还做了什么。
涂山朔将青渠带到一处洞府,灵霄二字刻在山岩上,在渐黯光线下看得模模,青渠知道这里,涂山朔一言不发,也不多说,直接破了洞府口的结界往里走,还是青渠扯住她衣袖止了动作。
涂山朔不解地回头瞧他,青渠坦荡荡任她瞧着,嗓音轻又缓,“我不希望看你有事,倘若有我能做的,定要告诉我。”
涂山朔挑挑眉,回答的还是那句,“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你说话了。”
青渠松开手,心头被压得更沉。他知道走入洞府后,臣寂绝不会再给他与涂山朔独处时间,有些话再不说以后便再无机会。
他说,“赤甲不祥,你若收他,我要在旁才能放心。”
涂山朔朝他一笑,眼眉明媚,“我懂,你怕我出事。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