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虚山。
这是位于青丘腹地的一座山,距离主山不过十余里,山不高不陡不峭,处处青山绿水,四季如春景色不错,是处修养的好地方。
但倘若与早已名扬在外的青丘十七山相比而言,则毫无特色可言。
此刻山上的妖怪们正哄哄闹闹地挤在一处石洞前,各式各样的爪子扒在洞口上,拿一双双五颜六色的眼睛往洞里面张望,鼻翼时不时一翕一合,不放过一丝一缕飘出来的肉香。
对于他们这种躲藏在青丘的小妖怪,基本是不敢杀生的,生怕血腥味招惹来青丘的狐狸们将他们执了法。因而洞穴里炖着一只肥兔子的这种机会,他们决计不会错过,何况早晨那会儿便有几只妖传过话:那只兔子一瞧就好吃得很。
胆大包天打兔子的妖,名为蝴心,她穿了件下摆碎成柳的灰麻布长裙,上身是件同等材质的交领上衣,身形又单薄,整个显得灰扑扑的,不过一张脸着实好看,倒是弥补了不少精气神。
此刻她正蹲在火堆旁,手里拿根木棍拨弄熊熊燃烧的木柴,火上搭着口半大铁锅,铁锅边缘破了个月牙缺口,也不知道是何时从凡人村落里捡来的,外层锈得斑斑驳驳。
锅里面的汤被烧得滚沸,正咕嘟咕嘟冒泡,香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蝴心朝一群围观的小妖摆手,“后退,都后退,谁让你们进来的?”
她眉眼娇俏中透着狠厉,这么一扫还有哪个敢上前,几个靠得过近的小妖慌忙向后退出两步,可是又实在忍不住肉的吸引,其中一个瘦得干巴的小狼妖眨眨自己一双泛着绿光的眼,颤巍巍地大着胆开了口,“大人,分我们点吧。”
蝴心扫他一眼,犹豫了一下,随后一摆手,“行吧,给你们喝点汤。”
小妖们高兴极了,一阵雀跃,在洞口乖乖等着兔子汤煮好。
有小妖们哄着捧着,又有美食当前,蝴心心情着实不错,她手持木勺一下下翻锅,转念一想旁边有一群崽子围着,自己又何苦受这份累,抬手便点了刚才的狼妖上前,把勺子往前一怼,“你,就是你,过来,糊了锅打死你。”
小狼妖颤巍巍挪着半大的身子跑到锅旁,接过木勺。
蝴心空出手来,感觉洞口有风吹来,便边擦手上的油腻边抬起头往外看了一眼,却见一个布袋子兜头飞来,她只看了一眼布袋子外面的绣图,便在耳边的一片惊恐尖叫声里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待醒来,蝴心看着四周散着的淡淡辉光,便知道自己这是被擒了,嘴里嘀咕一句“好好一锅兔子肉,便宜那群妖精了”。
蝴心看看身上,没有受伤,便开始回想整个过程,只可惜一切发生的太快,她唯一记得的只有眼前一扫而过的白色布袋上的女红,那幅仕女图。
图中仕女不似寻常画中那般神仙的清隽高雅,而是颇透着些风情冷艳。特别是一双眼睛,蝴心只扫过一眼画都觉得明媚动人,若陷进去一般,不知若是当真面对面见了画中仙,该如何自处。
不过她觉着大抵自己没机会见着真仙了,这会儿带着她的大概也就是个喽啰,等到地方往炼丹炉里面一扔,她便小命休矣。
狐心记得布袋只有香囊大小,因此她意识到自己被缩小了身体,看看自己,又看看四周的布料,思量一番,求生欲让她在明知无力脱身的情况下还是来了一番拳打脚踢。
不过再确定材质十分有力、自己耗尽力气后,她垂眉耷眼地又腹诽一句“神仙铺张浪费”,也不再浪费力气。
蝴心抱膝而坐,索性安抚起自己,想那捉妖的神仙奉命令行事肯定也是没法子,所以她就大人有大量地不思报仇之事,把自己几百年的修为便宜给这位天上的神仙了。
可她越想越难过,想过往,想来日,上下颠簸着流了一道儿的眼泪,心想莫非就要这样进了谁家丹炉,变成哪位的丹药了此一生。
如此自怜自艾想了一时半刻,她又开始怀念静虚山的一草一木,情到深处时无以慰藉,便咬破手指,沿着布袋一点点画下静虚山的全貌,连同其中肥美的兔子也一只只架在烤架上,火光涌动,兔肉肥美,算得上栩栩如生。
她是这么打算的,可是才画了静虚山一个轮廓就疼得难受,最后想着给下一位赴死的兄弟留点自己活过的痕迹,便咬牙又挤了点血写了自己的名字,蝴心,蝴用的是两大两小翅膀代替的,心是用象形文字。
边画边哭,哭着哭着睡了,睡醒时有光线伴着微风投进来。一见到光亮,蝴心微微发抖,但她决定就算死也要死得有尊严,胡乱抹两把脸上的眼泪,微微抖着跳出布袋,微微抖着摔在地上,微微抖着抬起头,眼睁睁看着眼前的公子从巨型美男变成正常规格美男。
公子一头未束黑发,衬一双乌黑双目,嫩白面皮,荣华等身,一看就是自小养得好,年纪乍见之下年岁并不大,约莫凡人十六、七模样,身上穿着却是厚重的绣了金边的白袍,衣摆垂垂坠坠搭在乳白靴面上,布料的暗纹里皆透着华贵。
再看腰上挂着的玉佩,水似的面儿上刻了只狐狸轮廓,刻得极为细致生动,一双眼上点了两抹红,作引颈仰天长啸姿态,肉眼可见的戾气重,栩栩如生恍若盯着蝴心看。
而玉佩下面垂着一缕红丝线,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透亮又灵动,自顾轻轻摆动。
蝴心恢复原本身量,明面上转着裙摆打量一圈自己身上是否完整,暗里其实是卖个小聪明,向这位公子展示她身为狐妖的曼妙身姿,顺便还打量了对方的身量容貌。
若说刚才她还觉得这定是哪位仙人手下的炼丹小童,那此刻她看清对方姿态后,则完全打消了这个念头,有如此风姿的人是不可能屈居于谁之下的。
“长得好气势,生的俊面皮。”蝴心在肚子里给抓她的神仙做了个评价,很镇定地扯掉一根头发扔在地上,而后吃惊的指着头发说,“公子,你头发掉了!”
公子旋身坐回书案旁,端茶捏杯盖不紧不慢拨拨茶水,“然后呢?”
蝴心蹲在头发前故作狐疑地摸摸下巴,“公子的头发恰好掉在我的头发上面,两根头发缠在一起,莫非就是结发夫妻的意思?”
公子眉头颤颤,“我不知,你来说。”
蝴心妩媚道,“就是我们赶紧成亲啊,你要对我负责!”
公子笑道,“成亲也不是不可以。”
蝴心反而不乐意了,“要杀要剐便直说,逗我有什么劲。”
公子没回答,盯了蝴心好一会儿,放下茶杯从袖里拿出一本红皮册子递给她。
“别闹了,先看这个。”公子说。
灯火通明的厅内红烛摇摆,托在青铜仕女烛台里流出几分风雅古朴的意味,神仙公子端坐书案前,蝴心跪在另一端的布垫上,半边身子倚在案上,不甚在意地翻开册子,登时被扉页里列举的名号镇住双目,几番压制情绪,才不至于露出惧色。
她翻到第一页,一条条写的皆是她过往那点破事,几句话清楚明了。
蝴心没脸光明正大详看,快速翻过一页,然后翻过一页又一页,最后像是手里拿的是块烫手山芋,翻到第三个妖的名号时就着急忙慌扔了册子出去。册子背脊“咚”一声砸在桌子上,书页哗啦啦向两侧展开,最后书页在中间停下,露出一幅水墨画像,是个站在高耸入云大树的树稍上的人。
那人穿着一身灰布衣袍,袍脚纹丝不动的垂在树枝上,再看他的视线仿佛定在了眼前的万丈悬崖上面,在想着什么,而悬崖的山石也用的是灰蒙蒙颜色,浮云缭绕在四周。
整幅画除了他和他脚下松树是墨绿的,再无其他带点生气的活物。左侧提了墨黑四个字“桃花公子”,和凡间看到的书生无甚不同,一本正经板着脸,只是一双眼空洞些。
但蝴心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这是个瞎书生。
她听过这瞎书生的传闻,此刻看了画像,身上止不住发凉。她盯了一会儿才膝行过去把册子捡起来,然后就这么敞着瞎眼书生那页,双手捧着奉到公子身前,视线从册子角落的墨黑大字“点仙册”上扫到公子脸上,又迅速垂睫不敢再多看一眼。
公子接过册子,没有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