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溟醒过来时,看到的便是自家兄长已经苏醒。他大喜,扶着臣寂问长问短,可有哪里不舒服。臣寂被他过分活泼的言语扰的一阵头疼,抬手向洞口一指。
步溟心领神会,“我这就去饭堂端些汤水。”
臣寂又指指洞口,“不饿,你别在这儿烦我。”
步溟登时包了眼泪,可也不敢反驳,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洞府。臣寂则躺下继续休息,不做他想,涂山朔答应会告诉他,那么之后就一定会说,当务之急是养好身体。
他试着稍作调息,体内已经有充沛法力流转,想来再等一天便可如常。
当此时,涂山朔刚出青丘山,正在往治下的一处无名小山而去。她接连遭受两次攻击,走得并不快,此刻正懒懒倚靠在行云上,何时走到算何时。
可是她不着急吗?
她着急。
着急有用吗?
没用。
行云走得依旧缓慢,涂山朔看得开,并且已经趁此时机养精蓄锐,顺便吸收点山川灵气调理内息,倒也让五脏府得了不少安抚。这也是在仙气宝地修行的好处,旁处苦熬数年,可能在青丘只需安安静静待上一年。
而涂山朔又认为在这些仙气宝地中,青丘是最好的。
西方昆仑太高太冷,易成冰山美人。
北方蓬莱三面环海,总觉有些咸湿。
还是青丘好。
她今日穿一件薄红宽袍,黑发束在脑后,簪一根半扎长、指头粗细的树枝,本是寻常打扮,却又在那截树枝上显出不同,枝头分明有两朵花骨朵,中心露一点淡粉,正含苞待放。
娇嫩中透着雅致。
她如此穿着,自然不只是因为喜欢,更多的是因为今日所见之人喜欢如此打扮的女子。聊起天,办起事儿来方便。和当时一身男装去见狐心是一个道理。
如此缓行一刻钟,行云才在一处小山坡上落定,涂山朔走下来,直奔山阴而去。她穿过层层叠叠的梨树林,在七扭八拐的栅栏前停下,叩响了木门上的铺首衔环。
咚咚咚,三声。
她已经十数年没来这里,一来是栅栏围绕正中的茅草屋主人不欢迎她,二来是一直相安无事,她也并不想来讨人嫌。毕竟最后一次走时,草屋主人说的是,“凭什么?”
但今日前来,可是他招惹我的。
涂山朔如此安抚自己。
等了许久,金乌跃过中线开始西斜,木门也不曾打开,涂山朔不气不恼,再叩三下,又等了一时三刻,却还不见动静,正当她要抬脚踢门时,身后一道哑声阻止了她动作。
“来了。”
涂山朔转过身看向来人,是莫终。
她不自禁地在眉眼中添上笑意,让原本就妩媚容貌焕发出介于清纯和妖冶之间,像有层幻象罩在其上。
但曲莫终的视线只在她的树枝簪子上停了一瞬,便绕开涂山朔开门进了小院,对眼前狐狸流露出的美貌和倾慕丝毫不起意。
涂山朔跟在他身后一起进去,眼前立刻变了景象。原本的小茅草屋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处三进三出宅院,灰瓦灰墙圆石路,几枝梨花压树头。
涂山朔并未面露惊讶,百余年了,曲莫终家里一直如此。维持如此幻境需要耗费大量法力,但主人家愿意,旁观者又有何资格评说。
他们走进院落,木门在身后关合,再不给外界透漏一丝内里。
涂山朔看着莫终后背,张张口准备喊他,却当即被呵止了。
曲莫终侧身而立,神情冷漠,“你不用穿着她喜欢的衣服,用她叫我的名号叫我。”
涂山朔立刻改口,“哥。”
莫终点点头,继续向里走。
他穿的还是初回青丘时的打扮,黄衣赭裳,厚重又端正,头发整齐拢在头顶。今日他没戴帽箍,用的是木簪,簪木末端刻一只狐狸。
涂山朔又想起莫终初回青丘山时的情景,那时他已经以凡人身份活到了而立之年,但从此便定格在当年,狐族血统开化,渐渐压过凡人稀薄血脉,最终迫不得已,只能回归本宗。
涂山朔想象不出莫终是以何种心态在凡间生活的最后十年,埋葬发妻,制造假死,告别子嗣,最终脱离凡人尘嚣,回归青丘。
相比于狐族旁者,涂山朔对莫终的妻儿是有印象的。她曾在春暖花开之际登门造访曲家,甚至亲口称赞过莫终的妻美艳动人。
“难怪兄长都不舍得回家。”
涂山朔记得自己当时如是说。
她如此想着,前面带路的莫终突然止步。沙哑嗓音又起,响在空荡荡的宅院里莫名有些惹人心疼。
“要想回去想。”
涂山朔收了心思,跟在他身后进了一间铺满草席的房间,没设置门,几扇窗户大敞着,正对满院梨花。
“下盘棋。”
“不愿意下。”
涂山朔表达过这份不情愿后,还是拣起棋子,与莫终下起棋。
六博棋一直是莫终最爱,他喜欢在棋盘上大杀四方的感觉。涂山朔想,大概是因为在现实下已经无法实现了吧。
下了两刻钟,涂山朔把棋子一推,认输。
她扭头看向随风飘落的梨花,缓缓开口,问了此行的目的。
“哥,为什么是赤甲?”
她从袖中拿出一本册子,上面写着三个大字,正是当初给狐心看的“点仙册”。
涂山朔把册子摊开放在棋桌上,翻到一张空白页停了手。
她屈指点点,“这里本来记录了一个妖的生平,他的结界能力甚至不弱于族中叔公。所以……
涂山朔抬眼看向莫终,“为什么宁可杀了他,也要让赤甲进青丘?”
莫终一颗颗拣起棋子再次摆好,一眼也没看那张空白纸,涂山朔分不清他是真的冷漠还是心怀愧疚。
涂山朔从袖中又拿出一物,正是那日她在洞中收到的布条,上面的字迹娟秀,笔触柔和,只简单写了一句话,“三日之内,雨台山必遭巨变。”
所以她才去了雨台镇,遇到赤甲。
其实在涂山朔看到这句话时,便已知道是谁送来的了。
莫终用死去发妻的字迹写下这张字条,送到数百年间从未涉足的青丘山上,就是为了送赤甲入青丘,也在同时下了杀手,抹除了另一个妖的存在。
涂山朔望着眼前的莫终,“我要一个理由,让你不惜亲自动手,让她的字沾上性命的理由。”
曲莫终冷笑,“涂山朔,你又当真在乎一只妖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