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魂是个精细的活儿,是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办法,也是极其邪门的术法。金色魂火分成三十盏,环绕着陆惊鸿排成三列不停旋转,陆惊鸿每打出一盏魂火,她的三魂便少一点。
所以说,世上那么多人放着仙门不修反修魔道也是正常的。毕竟,修仙修道要足够完美的灵根和修炼道法的时间,才能变得更强大。修魔就不一样了,只要忍得住疼,敢拿自己的魂魄赌命,就算是普通人也能单挑好几个修士。
胡子哥在树洞中目瞪口呆地看着陆惊鸿将那九王支命困在彼岸花的幻境之中左冲右突,不由地回想起排队投胎时自己踹她的那一脚,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乖乖,大爷我今天出门投胎没看黄历吧?”
眼见得陆惊鸿魂魄越来越黯淡,仿佛要与那鬼王同归于尽的架势,胡子哥坐不住了,他两腿狂蹬树根,终于把啤酒肚从树洞里挤了出来,刚想跑过去劝烂脸书生走,就见到半空中飞来一把花折扇,极快地穿过燃烧的魂火旋向陆惊鸿后颈,一招就将强弩之末的陆惊鸿打晕了。
胡子哥不由自主地又将肚皮挤回了树洞里。
可是随着花折扇过来的人不是原先那使花折扇与九王支命对战的少年,而是西门六月。
他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吭哧吭哧地拖着陆惊鸿往花林外走,拖到一半,又拖回来换了一个方向继续拖,这回却让他瞧见了缩在树洞里的胡子哥。
“喂,快点走啊,等支命从幻境里出来了,你以为你跑得掉?”西门六月拿着折扇气得跳脚,“我哥的生魂也回阳了,再不走就真的没人救咱们了!你带了陆惊鸿跑,支命出来了追查到肯定不会放过你丫的。喂喂别犹豫了行不行,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快点过来带我们出鬼门关,我不认得路!”
胡子哥被他这么一说,倒还真觉得挺有道理,于是一脸苦相地爬出树洞,带着一话唠一昏迷俩魂魄抄近路一边跑一边内心疯狂流泪。他只是急着投胎而已啊喂,怎么就顺手拉了个不该拉的人呢……
彼岸花本就是饮血为生,以尸为肥,经过一场摧残后,愈发开得灿烂妖冶,将那蜉蝣幻境染上几分血色诗意。
烧魂很痛,痛得陆惊鸿半点知觉也没有了。她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拖着跑路,只感觉魂魄仿佛越来越暖,好像又回到了当初迦蓝山上,芳菲灿烂的四月天暖阳天。
其实她小的时候并没有住在迦蓝,而是在长虹山。
她那时候也不像现在这样大胆嚣张,她总是瑟缩着的。
长虹不像迦蓝那样暖,它坐落在北地,终年阴冷,一年中有半年在下雪或者下雨。长虹山下二十四峰对应天上二十四星宿,座座高耸入云,终年银装素裹,不似人间。
陆惊鸿那时还不叫陆惊鸿,她叫陆笑,很小,还没有取过字。她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只知道自己姓陆,别人看她总是讨好地笑着,就叫她陆笑。
她住在长虹,却不是弟子,她终日在外门替人采药、喂猪,却没有修习道法的资格。
她不知道人是不是天生就分三六九等,她只知道一开始的时候,负责她吃食的老厨子很凶,老厨子不喜欢别人木着一张脸对着他。每次陆笑很累,累得想哭或者流眼泪的时候,老厨子就会像泄愤一般抄起长勺不停地打她,一边打还一边骂:“你还哭!你怎么敢哭?你那死老爹害死了多少人,那些人都没哭够呢!你哭什么哭!”
于是陆笑就学会了笑,无时无刻地,不停地捧出一张谄媚又讨好的笑脸,她以为自己就是这个样子的,她以为这个胆小谄媚的样子就会这样延续一生。
她没有读过书,没有人教她,但是每次喂猪的时候经过外门弟子的道堂,听见他们在那里念着之乎者也,她也很想学,很想加入他们。她自己好像是最与众不同的,像她这样小的弟子都在道堂里读书练剑,可是只有她在跟着四五十岁的厨子们出去喂猪,采药。
到了夜晚以后,她就睡在黑乎乎的柴房里,听着门外夜猫扒拉门框的嘶啦声,还有房梁上偶尔迅速跑过的老鼠的声音,她就在梦里幻想,想象着有一天,自己也在广阔的道场里练剑,在明亮干净的学堂里念书,身上也穿着长虹弟子统一的金纹白袖苏绣,背上也有一把威风凛凛的三尺长剑,跟着一大群道门子弟们下山除魔卫道,笑得像个真正的明亮少年的样子,没有一点点谄媚讨好的痕迹。
然后,雄鸡唱了,天就亮了,她又被老厨子的长勺打起来做事了。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很久,直到有一天,山上下来了一个眉毛很长很白的长老,对老厨子说要带走她。老厨子在外门喂猪是喂得最久的,他喜欢看别人对他笑,可他自己从来不对别人笑。那一天,陆笑看见,从来不笑的老厨子,对着那眉毛很白眼睛很小的长老笑了,笑得很谄媚,但很真诚。
于是陆笑被拉到房间里换了衣服,换了一身又干净又没有补丁的蓝色衣服,那衣服摸起来很舒服,软软的,陆笑从没有穿过比那更好看的衣服。她以为这衣服等回来的时候就要还给老厨子了,于是她的小手就一直放在背后,偷偷地感受那舒服的衣裳料子。真的好软,好舒服啊。
那长老牵着她的手,带她去了很高很高的地方,她从来不知道世上有这么高的山,也从来没见过会飞起来的剑,她的手心出了汗,很滑,但她紧紧地握着长老的手,一刻也不敢放开,很害怕,但是很兴奋。长老一路上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然后,她被带到了一个很大,很辉煌的大殿上,大殿上立着很多柱子,柱子上缠着一条又一条张牙舞爪的金色蟠龙。殿上站着很多人,坐着的也有很多人,有很年轻的人,也有须发皆白的老人,他们都看着陆笑,他们的眼中没有慈爱,但是也没有鄙弃。
那长老让陆笑跪下,于是她瑟缩着跪下了。
白眉长老就向上面坐着的人施了礼:“人,带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上面的人便发声问她,声音很浑厚,很有威严。陆笑低着头,不敢看他们,她只好捏着蓝色的衣角,应得很小声,像蚂蚁叫似的。
“我叫陆笑。”
旁边突然便冲出来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年,白乎乎的脸蛋被愤怒扭曲成了一团,拳打脚踢像是一副要将陆笑就地打死的样子,一边张牙舞爪地冲过来还一边喊着:“你还我爹爹,你还我爹爹!”幸好后面另一个身量稍高些的少年拉住了他。
那是陆笑第一次见到白东城和白六月。
白六月一点也没有掩饰对陆笑的厌恶,就算被他哥哥拦了下来,他也依然远远地对着陆笑挥拳头。
陆笑不敢看他们,她又把头低下了。大殿上安静了好一会儿,除了刚刚蒙着双眼的白东城,没有人去阻止白六月无礼的行为。
良久,不知谁叹了一口气:“纵使陆渊平罪无可恕,但,到底稚子无辜。”
上面坐着的人又发声了,还是那样浑厚,那样威严,但是多了几分慈爱:““东城,你觉得呢?”
陆笑偷偷地抬起头,打量着那一身白衣,双眼蒙布的少年,她见他慢慢地跪了下来,脊背笔挺,瘦削的下颔角像雪峰一样好看,他好像不会说话,旁边有人替他取了一张纸,磨了墨,又将狼毫笔递在他手里。
那白纸在写完后被扶起来,字很好看,横平竖直,正气浩然的模样。上面写着:“这不是她的错,不能怪她。”
陆笑不识字,她看不懂,她想着或许以后能看懂的,于是拼命地盯着那幅字,想要将那些形状记下来。
大殿上安静了很久很久,没有人说话,只有白六月委屈的哽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