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笑一直不敢说话。就算那上面威严的声音后来问她,问她有没有什么要说的,她也没有再说话。
这大殿上的每一个人,明明不想听她说话,也不会听得进她说的话,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还要问。
但她知道,他们希望她沉默。
然后,他就被白眉毛长老带回了山下,带回了那间柴房,那个天天采药和喂猪的地方。
老厨子依然谄媚地笑着送走了白眉毛,陆笑很自觉地换上了补丁衣服准备喂猪。可是老厨子忽然不让她干活了。
他从箱子里拿出另外两件没有补丁的衣服给她,让她以后穿着,还拿出了两本很旧的书,连书皮都被磨破了。
老厨子说,我也读过几年书的,我教你写字吧。
陆笑瞪大了眼睛,很是受宠若惊。可是老厨子真的教她念字了,她再也不用天蒙蒙亮就被打起来喂猪,老厨子再也没有打过她。
日子像流水一样滑过去,清澈见底,没有一丝杂质。陆笑不怎么跟老厨子说话,老厨子也没有要主动跟她说话的意思。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教着,她也就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有一天下午太阳很好,长虹山很久没有见过这么温暖的太阳了,老厨子就把她叫出去。
两个人就在柴房门口晒了很久的太阳,一句话也没有说。
太阳落山的时候老厨子叹了一口气,他说:“我原先以为,你可以为我送终的。”陆笑搬凳子的身影顿住了,她傻傻地站在那里,夕阳把她矮小的身体拉得很长,老厨子的影子反倒是佝偻着的。
他却再也没有说什么。
又过了几天,山上又来了几名弟子,将陆笑接上山去了。陆笑再也没有见过老厨子。
陆笑很高兴,她被接上山之后,真的过上了梦里的生活,虽然她依旧不能跟着弟子们练剑,可是她却可以在长虹的弟子堂念书了。第一天到的时候,学堂里的师兄师姐们都很热情,他们围在陆笑的桌子旁边,七嘴八舌地问她很多问题。
“啊!你就是那个魔修的女儿吗?”
“听说你之前一直在外门喂猪?喂猪是不是很臭呀?你的身上闻起来也怪怪的耶。”
“哎,你最喜欢什么呀?你最害怕的东西又是什么?”
陆笑很少跟同龄人打交道,她坐在座位上绞着衣角,笨拙地回答着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是……我……我换了衣服的,这些……这些都是新的衣服……最喜欢吃饭……怕……怕蛇……”
那些人看着她窘迫的样子,笑得更开心了。中午放学,午钟一响,大家都撒开腿跑去思辛舍打饭。陆笑以为大家很喜欢她,很欢迎她,她真的很高兴,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直到那一碗饭被倒扣在她的头上,热腾腾的饭粒烫得她忍不住惊呼起来。她手足无措地胡乱挥舞着,周围的笑声像上午她刚来时一样尖锐。
于是她就懂了。她不对大家笑了,也不和他们说话,她低着头,躲到离他们很远的地方,听他们在那里大声地嘲笑:“看那,那魔修的女儿,听说她娘是个卖的!她还喂猪,哈哈哈哈哈……”
那天也是个阳光很好的天气,春天仿佛快要降临了,树木百草都变得精神了起来,教书先生就带着弟子们去认药。
陆笑在山下跟着厨子们采过很久的药,她认得许多不知名的药材,教书先生很赞赏这个新学生,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表扬了陆笑。
陆笑深深埋着头,但是这是她第一次被表扬,她心里还是高兴的。
回去的路上有几个师兄喊她的名字,他们聚在药舍旁边的地里,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他们向她招手:“陆笑,快过来看看,这是什么呀,我们请教请教。”
陆笑背着药框,很犹豫,但看到他们被阳光打亮的笑脸,还是走了过去。
那里是一大坑蛇!
陆笑刚走近就被一把推了下去,那些滑腻又恶心的长条物体疯狂地往她身上爬,她听见无数蛇“嘶嘶”吐着信子的声音,她的小腿迅速被十几条小蛇缠住,又有更多的蛇往她身上游过去。
陆笑疯狂地尖叫起来,那尖叫尖锐得仿佛根本不是人发出来的,她整个人像置身火堆里一样疯狂地跳起来想往坑顶爬。
终于坑顶的少年的笑声小了,有双手伸向她头顶,她看见了,她急忙抓住了那只向她伸来的手,她很用力地抓住,一刻也不敢放松,那双手将她拉了上去。
可她还没站稳,腿上的蛇还没有甩开,刚刚那双把她拉离地狱的手,又将她推了下去。
伴随陆笑更加绝望的尖叫声,坑顶的笑声更大了,他们仿佛在看一出极其好笑的喜剧,那神态引来了更多人往这边看,于是有更多的人向陆笑伸出了手,每一双手都被陆笑抓得很紧,他们却在拉她上来后又用更大的力气将她推回坑里去,然后发出更加放肆的笑声。
啊啊啊啊啊……!
“不…不要…不要这样……对…对她……”有人过来了,用很笨拙的发音在阻止那些人。
“什么嘛,白师兄,我们是在帮你啊。她爹害死这么多人,为什么我们不能……”
“不……不要……不是……她……的错……不……”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坑底绝望地伸出手胡乱挥舞的陆笑,到底还是走开了。
“那些又不是会咬人的毒蛇……只是药蛇而已嘛……”
陆笑终于又抓住了一双伸出来的手,那人将她拉了上来,把她腿上那些蛇全部扯开丢掉。陆笑紧紧地抱住了他,那个少年脸上蒙着白布,说话很结巴。
陆笑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很害怕再一次被丢下去,她不停地流着眼泪,整个身体瑟缩成他怀里很小的一团,不停地颤抖着,带着哭腔,不停地对那个少年说“对不起,对不起”。
少年没有丢开她,他将她横抱起来,带回了弟子们睡觉的静思舍,还叫人给她上了药,沐了浴,给她换了一身衣服。
稍微平静下来的陆笑捧着热水,偷偷地打量他。其实她也听人说起过,他是迦蓝山的大师兄,这次是跟着师叔师伯来长虹山交流请教的。
他还是跟那次大殿上初次遇见的时候那样,眼前蒙着一层白布,一身天青白衣,像一株挺拔的小白杨一般,他坐在那里,也不说话。
临走的时候,他轻轻地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上面一笔一划地写道:“白听,字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