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元宵(三)
桌子震颤,木屑如雨落,碗中元宵相互挤压,里面的甜馅儿化成汁水,白糯糯的皮儿粘连在一起。
高大的男子,眼中迸射出来的气势,如沉重的大山轰然屹立。
这时,少女伸手拦住男子,她颇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少年,意味不明地说:“我叫君青兰,君如蓝是我亲姑姑!”
少年只淡淡地回了一声:“哦。”
少女细看他的神情,见他没有丝毫的波动,皱了皱眉。
“他们都说你对姑姑情根深种,也不过是区区几年岁月,你就凉薄至此?”
“我们兰城的人从来是长情的,若是你能将长明灯让与我,看在当年那份恩情上,我兰城可助你重返家族。”
她状似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天上飘的云那么多,你这九朵云只要不是罩在太子姑父的头顶,没有人在意你在哪儿搅风搅雨。”
他侧身。
“你身上有邪魔的血液,我不信你。”
少年的眼神里没有轻蔑,没有自矜,有的只是干干净净的清冷,有的只是从从容容的无尘。
高岭之上会开出洁白的花朵,它恰好远离尘嚣。
杂草中会长出一朵颜色鲜艳的花朵,它恰好食人肉。
一清一浊。
一饮一啄。
少女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的身体往后靠了靠,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姿态看似轻松惬意,但她的背上曲线微微绷直。
驿所的人也绷直着身体,就像是要离弦的箭,触之即发。
一丝丝黑气从少女身上漂浮而出,游走在少年的周身,凝实的黑气像只滑行的蛇,盘在花灯上。
高大的男子冷漠且无情地看着少年。
一阵风吹来,吹起花灯摇荡。
这阵风不知从何处吹来,竟含着沙粒,再仔细闻之,又夹杂着一股稻花的气味。
长廊里,梁上挂着的一排排纸伞,也被这风吹得晃动不停。
商贩们被这风吹得消失了踪影,驿所的人也失去了踪影。
此地,没有桌椅,没有摊铺。
只有满眼的黄沙。
沙丘的高处,少年背着人,手里提着灯看向低处。
低处,站着高大的男子和娇艳的少女。
中间隔着的是长长的沙地。
少年手中的灯面上此时已不是稻花,而是沙丘。
沙丘里起了一阵大风,从沙丘的高处吹来,打歪了下面的两个人。
眼见着二人被层层黄沙包裹住,少年回头,消失在这片沙丘。
桌子上的元宵早就冷了,一只粗糙厚实的手伸了过来,正要碰上,碗啪嗒一声似是有断裂之声,但未见其断裂的痕迹。
碗里的那滴露水变成墨色,像是煮开的沸水冒出滚滚的烟雾,盛着元宵的碗顷刻间化成了黑色的泡沫,那些泡沫滚落到桌上,如浪潮般吞没整张桌子,一直漫延到地面。
那只手慌忙地缩了回去,摊主跌坐在地,背心冒出冷汗。
那些黑色的泡沫转眼侵蚀到他的脚下,他两只手撑在地上,脚下无力,一阵裹挟着黄沙的风轻轻吹来,他宛若脚下生风地拔起腿就往前跑。
长廊里的纸伞还在晃动,比它晃动的更厉害的是摊主的衣服下摆,随着他越跑越快,衣摆晃动得越来越厉害。
长廊柱灯的阴影处,有个月白色的衣角轻轻飘动。
“无善无恶,无君子之心,无恻隐之心,魔心天生顽疾。”
花灯转动,黄沙覆盖地面,那些黑色泡沫被瞬间扑灭。
风拂过,黄沙淌开,现出一粒粒金黄色的稻子。
“阳气未盛,天地要想新生,时序归正,九黎氏这颗石头到底要投到哪里?”
少年的眸子悲悯地看着这片天地。
“不管九黎氏要走哪条路,月寅,你这颗开了光的石头,必须马上回牢都!”
斜刺里,走来一人,那人风尘仆仆,头发凌乱,似是经过好一番的长途跋涉。
他鬓边插的一朵芙蓉花,早已枯萎,污涩不堪。
“花酒?”少年恍然。
“文信侯生异心,勾结邪魔,于三日后问斩于第一城。”那人直直地看着他,吐字清晰,一字一句。
“文信侯夫人,长辛郡主羁押宗正院。”
少年的眉眼此时极冷极冷。
花灯里的灯火,噌的一声,势焰更盛。
单薄的月牙色长袖,御风猎猎。
“你在犹豫?”花酒僵硬地抬起头,面上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
少年未言,他回身,走至一旁的长廊下,放下手上的花灯。
从花酒的角度看去,只能瞧见少年往前走了几步,停顿片刻,然后回头,抬起一双冷月一般的眼睛,对他说了一句:“走吧。”
两人的身影在黄沙小镇中远去。
那盏花灯的旁边有一把黄色的油纸大伞,伞下有个靠着墙壁昏睡的小姑娘,她的身上盖着一件月牙色的袍子。
过了不知多久,花灯再次转动,灯面上变成了农舍。
农舍里有个人影,图案太过细小,在昏黄的天色下,辨不清人影的面庞,只能依稀看出那人穿着道袍。
灯面上的小人仿若活物,灯火跳动了一下,那个小人就站了起来,似乎能瞧见花灯外的情况。
那个小人从纸面上走了下来,走到地面上,变成了身穿道袍的黄沙道人。
黄沙道人头上一丝不苟地戴着莲花冠,手持拂尘。
他提起灯,灯面迅速旋转,停在一副绘着居室的纸面,红衣小姑娘便消失于原地。
黄沙道人提着花灯,一步走出长廊,两步走出花市,三步走到门口有人守卫的一处地方。
匾额上写着“驿所”两个字。
黄沙道人走了进去,没一会儿就出来了,但他的莲花冠有点歪,头发也有点散,他的拂尘断了一截。
他的手中已然没有那盏花灯。
“种稻子都没有这般累。”道人拭去头上的汗。
“唉,欲速不达,眼下也只能盼她消化快点,快点长大。”
黄沙道人回到万顷良田时,那根木头背着刀正在驱赶鸟雀,那只总是缠着木头,一点也不怕它,怎么赶都赶不走,总在欢快地吃着稻子的云雀不见了。
道人抽出那把长刀,长刀之上痕迹斑斑,隐隐泛着杀伐之气,他用力一震,气息溃散,长刀变成了一棵不知道从哪儿揪来的杂草。
那根木头一跳三丈远,道人拂尘轻轻一招,转眼木头又飞回道人的身边,牢牢地插在田里。
“谢东阳知我不喜三明界的人,你还敢帮忙欺瞒,便留下来看管这万顷良田吧,什么时候把那只云雀吃的稻子都还回来,什么时候你方能离开。”
“那只云雀专挑能做稻种的稻子,一粒稻种,可生三分地,道人掐指算来,给我安生地看个十年八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