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元宵(四)
元夕节闹了三日,小镇的居民们也有些疲乏了,节日的气氛渐渐削减下来,花市上也比往常安静了些,长廊各处的小贩大多已经歇摊,窄桥上的年轻男女也都各回各家了。
驿所里的人也都回驿所了,不过他们一个个面如死灰,拖着沉重的脚步,浑身上下都是沙子。
驿所内堂,屋檐下,少女换了一身湖蓝色的衣裙,她的眉宇间酝酿着一层黑气。
高大的男子也换了一身灰色的便衣。
“少主,元夕已过,再不动身,牢都那边就要起疑了。”
“我绕了大半圈来到此镇,既能让我找到长明灯,我怎么甘心离去,我一定要拿到此灯,献给舅舅,助他早日恢复伤势。”
少女转了转手腕,如兰花般清雅的脸蛋上,隐隐冒出一股戾气,她嘴角带笑,显得她的面庞更加诡异。
“少主,您尚年幼,遇事不可硬来,遇强不可急躁,估高自己,看轻他人,就是露怯。”
“必败无疑。”
男子非常直白且无情地说道:“君王他,最忌讳手下的人犯如此错误。”
少女唰的一下转头,一双眼睛犀利又痛恨地看过来。
她抿唇,渐渐恢复平静。
“二小姐,大小姐今日有些奇怪,午后小憩直到现下,一直未醒,且看样子越发昏沉。”
一个妇人走上前,躬身道。
驿所后院,有一排屋舍。
一间屋舍外面,守着几个丫鬟,屋子里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走到里面,那股幽香犹如暖风送春,竟是格外的沁人心脾。
躺椅上睡着一个少女,面若红霞,肤色赛雪,发上别着一朵小白花。
身上穿着白绿色的裙子,腰上系着兰草色的穗子。
君青兰看着这张脸。
这张脸与她三分相似。
她的眸子露出有些晦涩难懂的情绪,瞬间淹没在深深的碧波里。
高大的男子皱了皱眉,并没有看出有什么不对,只猜测道:“人类的身体向来比较娇弱,许是长途颠簸,作息不稳所致,让随行医师开点药方适当调理或可无碍。”
少女看着男子,思量片刻,终道:“既然徒劳无获,何必多作停留!”
“着手收拾,立即动身。”少女朝妇人吩咐道。
“是,二小姐。”
几辆黑色马车飞出黄沙镇,镇上零星的灯火远去。
前头的车厢玄铁加身,坚固异常,上面镂刻着一个繁复的文字。
君青兰负手立于车前,湖蓝色的衣裙如临风欲飞。
从天上往下看去,整个黄沙镇看不到屋舍,看不到人影,只能看到一条黄色的沙道,蜿蜒勾勒。
后头那辆马车,打眼一瞧,就多了份女儿家闺阁的气息,白色纱幔垂下,车身镂空的花纹呈兰草的形状。
车厢内,妇人正给榻上的一人净面。
她轻轻地拿起少女的右手,欲给她擦拭。
突然顿住,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一个通体血红的玉镯,衬得她皓腕如雪。
她看着那枚玉镯,额头上的纹路挤成山谷。
她伺候大小姐的这些时日里,从没见过她的手上戴着这枚玉镯。
妇人面露惊色,迟疑了一会儿,她的手慢慢伸向那枚玉镯,一股灼热的气息烫的她一个机灵,差点让那玉镯脱手而出。
她将玉镯从少女的手腕上慢慢往下脱,可是那玉镯脱到腕骨便纹丝不动了。
玉镯上面该泛着幽幽的光,妇人心中疑窦顿生,闪过无数念头,愈加觉得今日大小姐昏沉的怪异,她突然使出大力去拽那枚玉镯。
一只脚把她踹到在地,她心窝子像被大石头砸过似的疼得厉害,妇人的眼里涌出泪来,趴在地上难以动弹。
她两手撑着身体,勉强抬起头。
榻上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然清醒,正坐着,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那少女的眸子起先呆若死鱼,像是两个眼眶里装着两个假眼珠,慢慢地,两个眼珠子像是被甘甜的清泉洗过似的,透亮明净。
她的四肢也像是僵硬的假物,动起来十分不灵活。
她抬起手臂。
缓慢地,好似有些吃力。
袖口滑落到胳膊肘,那枚玉镯敛去光泽,服帖在腕间。
手腕周围的皮肤上勒出一层一层的红痕,那些红痕下面血丝密密麻麻,青筋暴起,有些狰狞可怖。
少女靠在软褥上,放下手臂,一双眸子看着妇人。
妇人顿觉身体里好似有一点一点的火芯燃烧了起来,瞬间便是滔天怒焰。她的皮肤渐渐浮出红色的痕迹,能看到血痕下跳动的脆弱的脉搏。
妇人瘫在地上粗喘着,脸上涨红一片,那凸起的肉块,像是鼓起的水泡,她的喉咙里发出嘶哑之声。
她的头发上冒出一股刺鼻的焦味儿,妇人心底里升起强烈的求生之欲,她本能地匍匐着,朝少女虔诚地叩首。
少女微阖着眼。
遥远的三途河畔。
弱水里的河水沸腾不止,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水花溅射,里面的骨头渣发出嘶吼的叫声,十分惨烈。
单脚立在石头上的一只朱鸟,从羽翅里抬起昏睡的头颅,赶紧跳到远处,差点被飞溅的沸水烫着。
“唉,每每虐得骨头千般惨,便是大人生气时。”
小朱鸟望着遥远的不知何处的远方。
“不知道是谁惹了大人生气。”
灼热渐消,妇人犹如从热水里打捞出来,地上淌出大片水渍。
她恭敬地立在一旁,垂着头,沉默的犹如车厢上的玄铁。
少女拉下玄铁制成的车窗,一阵阴风窜了进来。
她看向远去的黄沙镇,看向那万顷良田,看向那农舍,但是什么也看不到。
远处空中的九团幽幽燃烧的精元不知为何,焰火趋红,气势大盛。
高大的男子蓦然看向车厢,凝眸,然后极其震惊地看着远处幽火。
君青兰也看着深处的那九团精元,精元势弱,幽幽经年,早晚有一天湮灭消散。
可却陡然让她看到这一幕,这片大地很多人和物也看到这一幕。
大地边缘,那些吞噬着黑雾的点点萤光,像是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欢呼雀跃地冲进更深更浓的黑雾里。
远远看去,像是一颗颗星星要从地面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