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遗州(二)
茫茫雪原上,有一处雪窟,雪窟里有一只成年的雪狐,那只雪狐,一身洁白如雪的皮毛。在它身下却有一只浑身红色的幼崽。
一位手持藤木拐杖的,衣袍罩身的人,在雪原上行走,留下一排排或深或浅的脚印,他走得极为缓慢,却眨眼之间来到雪窟。
那人爱怜地看着雪狐。
“王,拼死生下又能如何,终归是要祭天的。”
“不。”
雪狐的声音虽是透露出些微的虚弱,却是不容人置喙的坚定。
“桑长老,您看她的额间。”
那红狐幼崽的两眉之间,能看得到一朵若有若无的桃花。
“怎么会?怎么可能?”
“她居然生来就认主了,这股气息?怎么会有如此强悍的意识?”
雪狐的尾巴托着幼崽。
“长老,这股气息您难道没感觉到熟悉吗?”
桑长老握着拐杖的手激动得颤抖。
“这……是上古帝俊一族的血脉,而且极其纯正!”
“王,这是祥兆。”
“这是生机,不过吾是看不到了。”
“长老,请辅佐她成为一位出色的君王。”
雪狐发出一声悲鸣。它的精元开始慢慢消散,茫茫雪原化成裸露的烧得火红的岩石山。
一阵波动从幼崽身上传来,那幼崽似乎发出一种呜咽之声。
雪狐在空中化作一位头戴藤冠的妇人,雪色锦袍,金色美目。
威严而又慈爱。
“风灼华?风氏?”
“好名儿。吾儿必成大器。”
……
越过广袤的岩石山,流云拂过一座座残破的城墙,这是一个满目疮痍的世界,不过,再往深处,远处看去,会看到一点点青翠的影子。
小村庄的河流活了,河流上木盆里的弃婴还有呼吸。
小小的婴儿裹在襁褓里,很安静,只有在木盆偏离河道,将要搁浅的时候,她才极不情愿地,颇为费力地蹬了一下木盆。
天上没有星子,没有月亮,更没有太阳,只有九道精元燃烧着,供给着这片大地的灵气,经过万年的消耗后,已然变成一簇簇微弱的火苗,像是幽火。当九团精元升上东边,就是一天的开始,西边落下,便又是一天的结束。
木盆流过一个个村庄,不知不觉,流到一座热闹的城里,在一座石桥边停下。
小婴儿似乎吐了一口气,缩了缩身体,准备进入沉睡。
终于有人注意到木盆里的婴儿,她被人轻柔地抱了起来,经过一番冷冻饥饿,她隐约觉得那人怀抱非常的温暖。
从主城里辞官回乡的杨大人,在江城办起了书塾,无论贫富贵贱,只要性子上佳,皆可来求学,远近亲朋都尊他一声杨夫子。
杨夫子年逾四旬,夫人早产离逝,膝下只有一女,女儿才几个月大,尚在襁褓,却格外的乖巧,伺候的仆人从没见过小姐哭闹,平日里格外的安静,也只有杨夫子下学堂来看她,才能听见一点点响声。等到杨小姐再大些,能说话的时候,总是会在屋檐下,手里吃着甜甜的果子,听着仆人讲各种有趣的故事,经常是一听一整天。行走的商人若是在江城落脚,经常会被杨夫子请到府中给小姐讲一些见闻,讲得好了,能收到很丰厚的打赏。
这一天,江城下了一场大雨,屋檐上啪啦作响,这个地界的雨,带着一股子的腥味儿和盐味儿,尤其雨后,味道迟迟不退去,实在令人作呕,这个时候,是没有人愿意外出的,杨夫子滞留在学堂没有回来。杨府的后门,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那个身影寻到一处无人之地,化出一片龙鳞,两指竖起紧紧地掐着鳞片,直到她额头冒出许多汗珠,双腿开始打颤,差点跪在地上,一团白色火焰才从鳞片中升起,往空中极速而去。
“东边,主城?”稚嫩的声音响起。
小身影慢慢挪动如铅般重的身体,转身朝后往原路返回。
真是麻烦,凡人的肉体太过脆弱。
想到她住的院子里前前后后守着的仆人。
凡人的生活,更是麻烦而又琐碎。
雨后的地砖有些湿滑,还没走几步,白嫩的脸上就现出一抹红潮,可见走得十分艰难。
左边隔了一条巷子的一座破旧而又矮小的地仙庙前,有位青年男子,也是十分艰难。他一身黑衣,手里持着一把长剑,剑光凛冽,寒气逼人。
他守在土庙前纹丝不动,那像轿子大小的土庙下面躺着一个脏兮兮的东西。
那个东西还是活的。
而在他的身前有数十位身穿盔甲的士兵,打头的是位体型十分健硕的中年男子。
“李扶舟,还是将人交给我吧,不要做无谓地挣扎了。”
“太子说过,不要你的命。”
青年勒紧手臂,包裹手臂的那块布被不断冒出的血渗得发黑,他的神情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和丝毫的在意。
“还是那句话,想要人,打过我再说。”
青年男子举起长剑,一时剑气破空,幻出无数长剑。
那数十个士兵一同举起利刃,一时剑气散去,只留一股肃杀之意,待他们要像青年男子群起而攻之时,巷子里走出一位身穿红裙的女娃。
那女娃浑不在意地看了双方一眼,然后颤颤巍巍地走到青年男子身边,然后指了指他手中的长剑。李扶舟认得这小女娃,然后理所当然地把长剑递到她身前。
她摸了摸剑锋,极为锋利,人只要一碰上去,就会立马鲜血四溅,在这个地界,难得能有这样一把好剑,能让它伤害一下,也算是能勉为其难地接受吧。
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极为疼惜似的搁在剑上,白皙而又稚嫩的脖子上出现了一道血痕。
李扶舟惊异而又奇怪地看着她。
女娃朝他静静地望过去,又似乎翻了一个白眼,李扶舟立时心领神会,把她抱起来,作出用长剑挟持她的样子。
“李扶舟,太子有谕令非常时刻非常手段,你不会以为我会顾忌这小娃性命?”
“她叫杨江游,江城杨震的独女。”
“杨伯起的女儿?”
“朝堂内外都知道,圣上有重用杨震的打算,太子却杀了他的独女,你说圣上会开心吗?”
“李扶舟,但望你能一直有这样的好运气。”
“走。”
一群人悄无声息地退去,只是那打头的人临走前特意回头看了那女娃一眼。
看她的还有李扶舟,带着一种审视和探寻。
“为何帮我?”
“你说的故事比他们说的有趣。”
土庙里的那团东西醒了,蠕动了起来,小女娃走了过去。
“别碰他!这小子凶狠得跟个狼崽子似的!”
李扶舟大步跨过去,就见两个小娃大眼瞪小眼,小世子一双平时凶悍的眼睛里盛满了笑意,李扶舟想起他折腾人时的那股劲儿,脸上的表情变得扭曲起来。
小女娃的一双小手正捏着比她年长四岁有余的小世子的脸蛋,面无表情地用一种大人的语气说了一句。
“嗯,是个好孩子。”
她掰开小世子的手,放了一把桑葚,乌紫的,十分新鲜,主城里的大户人家也未必能吃上。
在家里定是十分娇养的,小世子心里这样想着,他看着自己一双脏兮兮的,起着水泡的手,有些自卑,有些酸涩,他原先也是被娇养大的。
江城外,有一处不起眼的土坡,那数十位士兵正坐在地上休息。
“将军,我们接下来如何?”
“等。”
等圣上的诏书下来,杨家人回主城。李扶舟,到时又有谁能帮你。
杨夫子要从学堂回来了,府里陆陆续续地传出一些,听起来有些慌乱的脚步声,最后有个仆人在屋檐下找到穿着红裙子的小身影,才平静了下来。
此界虽有东升西落,却也可以说是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只有无尽的昏暗,屋檐下的小身影一直看着遥远深处的那九团微弱的火焰。她的眼睛出现一点点蓝色,转眼,又被黑色压下去,她变得有些茫然。
刚刚似乎又忘掉了什么。
失策,此界的轮回之力竟是连她也只能被动地接受。
她是谁,她叫泰逢。
不,她好像叫杨江游。
对,她叫杨江游,江城杨震的独女。
“游儿?”
她转过头,一双漆黑漆黑的眸子,映着点点幽火。
“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