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市热火朝天,向来有人之处从来不缺喧嚣。夜空中悬着的满月悄无声息地被遮进云层里。仅剩下得凄冷月光也被蚕食殆尽。正值盛夏,沅芷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不由自主地捏紧了腰间的玉佩,霎时间暑气全无。
眼前的街市,人来人往,却静得出奇。众人手里无一例外地提着一盏油纸红灯笼,就和店面前挂着的如出一辙,微弱摇曳的烛光映得面色更加惨白,动作僵硬,像是四肢都有千斤重,垂着头一步一顿地向前走。
凡是生灵,周身都有光气护体。凡人真气无色,大罗金仙身附白光,妖魔鬼怪则有黑气罩体。沅芷便是以此为据辨别人鬼,鬼怪平日里见了不少,但这大罗金仙却诚然只在戏文里听过。眼下众人便是如此怨气罩体,原本用黑字写着洛城的门楼也变成了红字,沅芷定睛一看。四个大字更是让自己真切地感觉到后背生生惊出了一层冷汗。
阴冥鬼市。
正是了,那人拿来交易的,不正是方才看到妇孺篮中都有的纸钱吗?
我怎么走到这来了!沅芷四处张望,才发觉身后的街市也是如此,自己俨然立在了鬼市的中央。身边时不时的有一盏红光划过,然后很快周遭又陷入黑暗。阴冷,死寂霎时间涌上心头。
沅芷连眼镜都不敢眨一下,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向后退,一个趔趄撞在方才那人的身上。
她的心咯噔一下,没有立刻回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观音文殊普贤地藏山神土地龙王城隍保佑。”然后慢慢抬手,拔出发髻上的桃木簪,猛地回身扎进那人的胸口。
都说桃木是驱魔的好物,凡鬼被其所伤必定灰飞烟灭。可这人怎么......没有反应呢,只捂着胸口,一副吃痛状。难道是有年头的孤魂野鬼了。沅芷又是一下,比先前更用力地刺过去。还未及他的身体,手腕就被那人一把抓住,桃木簪“咔哒”一声落在地上。
“是谁告诉你我是鬼的?你的眼睛能见鬼怪,难道还分不清人和鬼吗?”沅芷感受着握住自己人的体温。不算温暖,也绝不是冰凉。
她略微松了口气,暂且顾不上其他,颤抖着声音说道,“既如此,你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还有你怎知我能看见鬼怪。现在我们要如何回去啊,这鬼市的出口在何处你可知道?看你不怕的样子你可是会法术啊?是道士还是法师?”一边说一边躲在他身后,拉着他的斗篷往街角退。
怀煜随着沅芷的拉扯,踉跄着两步也到了街角。
“我在想,你是只有害怕的时候才这样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还是”他问,“还是本身就是个话唠?”
沅芷挥手一拳头砸在他的头顶,“你且闭嘴吧!”
“嗯,看来你这姑娘,不仅话多,而且粗鲁得很。况且,你这可是在威胁这街上唯一一个‘同类’。”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格外用力。等了一阵,身后的人没了回应。怀煜摇了摇身子,还是没有回应。斗篷被死死抓住,他转不得身,只好解开斗篷,回身看看后面的沅芷。
“哟,还没晕呢。看来我是低估你了。”
许久过后,沅芷依旧没有回答,他便也不再做声。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沅芷磕磕绊绊地背出这两句诗,手里还是紧紧攥着他的斗篷。
怀煜仰头大笑,“我道你要作什么惊天动地的回答,原是个连首诗都要想半天且背不全的。况且,我与你可非同根生。我乃幽冥司案查鬼差是也。”随即挺起身子背手走到沅芷身边,“今日我便教你一课,寻常鬼怪并不见生人,正如生人不见鬼怪一般,不然为何你在这街上许久,并无异常发生。”
此言一罢,沅芷才慢慢抬头,万分谨慎地睁开眼睛。细查之下,发现似乎此人所言非虚,鬼市上的鬼与她平日里在店里见过的无甚差别,衣着整齐,也无暴凸的眼球或流血的七孔。又壮起胆看鬼市上的商铺,与阳间亦无差别,有酒肆饭庄裁缝铺,甚至还有卖小儿最喜的风车纸鸢的铺面。
沅芷再次端详起眼前的人。戏文里说的鬼差都是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之流,怎有如他这般不羁打扮的。
“又哪个告诉你冥界鬼差只他四人的?”
沅芷倒吸一口气,暗自庆幸刚才并没有想什么他的坏话。
话音刚落,就听见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铁链摩擦地面的声音。令沅芷后背生出一层冷汗,而且这种生铁碰撞的声音越来越近。沅芷才刚放缓的心又随着阴凄凄的声音被提了起来。
她回过头,看见刚才念着的黑白无常正链着一人朝自己的方向走来。被拘住的人双手双脚间皆拷着锁链,披散这的油腻长发垂到脚边,佝偻着身子。步伐更缓,行至之处,四周的鬼那久无表情的脸突现惊恐之色,恐怖更甚。原来鬼魂已无实体,四下避散的鬼魂偶有碰到沅芷的身体,也是一穿而过。
那被链着鬼魂眼看着就要穿过自己的身体,突然步伐放缓,用力嗅着周围的气味,然后在距自己不足一米的位置滞住脚步。沅芷吓得赶忙捂住口鼻,那鬼抬起头,露出一抹凄厉诡异的笑容。沅芷才看见他三角形的尖牙,和嘴角残留的血迹,便感觉到自己的眼睛被一双大手捂住,怀煜一改方才的打趣之色骤然冷了冷脸,伴随着一声急促而低沉声音。
“沅芷,闭上眼睛。”
紧接着自己就跌进了刚刚这个陌生男子的怀抱,他一手附在自己的眼睛上,另一只手护住自己的身子,然后便是一阵天旋地转,渐渐地意识迷糊。
失去意识之前,沅芷清晰地感觉到,这个怀抱透着令人躲之不及的逼人寒意,侵肌之感未褪,又有一阵温热从他的身体里缓缓释出,包围着自己。瞬间将她的思绪拉回了遥远的儿时记忆。也是这样一股力道,先是寒凉,再是暖意。暖意时断时续,寒气却绵延徘徊了许久。
——
混沌之中,身边只有无尽的黑暗,好像身处海底深处,那个只有寥寥无几的阳光才能到达的所在。透过云层射进海底再被深海吞噬,勉强看得到荡漾起的涟漪。
火,四周都是火。原来水火相容,给人的感觉也是这种骇人的灼烧。
海底的水晶宫,往日的气派庄严荡然无存。龙旗被火灼烧得只剩下一半,琉璃桌椅震得粉碎,满目疮痍,海水被染成红色。数不清的尸骸坠入更深处,杀戮却还未停止。除了火光,还有天雷,还有兵刃之间的冷光相向。劈进海里,海面惊起百丈高的浪花,狂风不休,暴雨不止。
沅芷听到有人在尖叫,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无助地呐喊,“带她走,快带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