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顺33年,我刚入寒谷时,天下也才刚刚易主。新皇叫东皇裘,扫五国而成一大统,定禹都为国都,改旧朝“天顺”为新朝“元乾”,开创了新的时代。
我原名叫万俟澹雅,是天顺的旧臣。我入谷的时候,才7岁。我的家人,除了一位哥哥——万俟珏昊,识时务为俊杰地在早年投奔新皇而被赦免,其他族人都以罪臣和逆贼的身份入了牢房,从此杳无音讯,阴阳相隔。而我,恰恰逃过了这一劫难。
这个劫难是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
天顺末年,万俟的这一辈祖父是帝师,于皇上有抚养教导追随祀奉之责。天顺的最后一任皇后,万俟怀薇,还是出自万俟一族。当年,一向端庄严肃的娘亲送长姐出嫁时,情难自禁地嚎啕大哭。现在想起来,那时大概一半是因为不舍骨肉的分离,一半是因为将来退无可退的悲壮。而当年祖父,爹爹和娘亲在和我分开前,就已经一遍又一遍地嘱咐我:“人生于世,愿赌服输。万俟家既然享受过了这皇帝给的这滔天的荣耀,就要有承担着这满族的灭顶之灾,这是整个帝师家族的使命。所以小雅,你不能去报仇,也不要去报仇。你就把这里的一切当作一场梦,梦醒了,就去过别样的生活。记住,切切不可以给阿珏增添任何的麻烦,从而引来杀生之祸,断了万俟最后的血脉。万俟还需要你哥哥来延续香火。你可明白?”
你瞧瞧,世家的风范和气度真的不是一般人能觉悟的,能理解的,能承担的。我望着祖母,祖父,爹爹和娘亲,这一张一张的脸上写着的大义凛然和慷慨赴义,我的心上上下下翻滚着一阵赛一阵的冷意,乖巧地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我和阿珏,一个受困于朝堂庙宇,一个浪迹于世外,一生不能轻易相见。
所以,这次趁着师傅的缘故,我一半是真心寻找师傅,一半算着时间见一见阿珏。如果这一次没有见到阿珏,那么我大概这辈子也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了。虽然遵着故人遗愿,有些事,我不能去做,但有些人,我还是需要去见一面!
因为,我还有一仇没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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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西北往东南的方向一路过来,一路的风景由粗旷到精致,由浅色变为多彩。我离开禹都的时候,这里支离破碎,流民四处流窜,遍地残骸,满目疮痍。可现在,车窗之外,街道旁边,各色衣裳人来人往,吆喝声此起彼伏,玩耍的物件更是玲琅满目,倒也让人心里有了诸多的盼头。一切的新气象新面貌似乎都在告诉我这8年过得确实如做梦一般。
梦醒了,就该活成另外一番模样了。
“到了。”沈风突然拉住我的手下车,盯着一处道:“今天就先歇在这【白玲玉】,我们就在禹都呆上五天。你若有要紧的事情,就赶紧去办,不准耽搁了时间,更不准惹是生非。”
我努力放松着被握得生疼的手,赶紧点头快速地应道:“明白。”
沈风没松开手,只拉着我,率先走进了酒楼。
迈进去前那一刻,我抬头看了眼这家酒楼的牌匾,倒是有了些兴致。这家店的牌匾就极其特别,白色似玉的底盘,红色如血的字迹,纯粹得让人印象深刻。这一路风餐露宿,终于有了一个像样的落脚点。我一边激动一边好奇,背上包袱,也一脚迈了进去。
白玲玉有些不同。我看着店内忙着的吃的客人和忙着端菜的小二,心里有些别扭地奇怪。
沈风已经付了钱,跟掌柜要了一间上房,转身往楼上走去。我望着在前面引路的笑得如一朵菊花的掌柜,想起囊中羞涩,心里一阵发虚,赶紧一低头,紧随其后。
三楼的上房并无富贵堂皇,但也温馨有余。
我看着掌柜轻轻地掩上门后,感觉自己才能呼出一口气来。
“怕什么?这个白玲玉就是寒谷的产业。”沈风倒了一杯茶,慢慢喝着,“说起来,你也算是这里的半个主人了。怎么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
我瞬间直起了腰杆子,掩饰着往桌旁大大方方地一坐:“主要是我老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沈风高深莫测地瞟了我一眼,却没再搭理我。
六十多天的并肩前行,我也算摸清了面前这位冷美人的性子。三娘曾说:“知风这个名字是师父亲自起的。在寒谷众为数不多的徒弟里,能得你师父取名的人不多。所以你师父对知风期望甚殷。”
只是,沈风的骨子里倒是有深深镌刻着一股冷风的气质。让我始终忐忑不安的是,实在不知道该与她如何接话,到底不知哪句可以问,哪句不可以讲。这一路的摸爬滚打,我倒也是把脸皮练得厚了些,胆子练得肥了些,但就是拉不近我们彼此的距离。想着眼前这位师父曾经的高徒,我也就只能附小做低。
“阁主来禹都取得是什么东西?”我单刀直入,殷勤地问道,“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你不是千秋阁的人,不需要喊他阁主。”沈风回道,“东西我已经让人去取了,不需要你操心。这几天,你只要不惹事情就好。”
我暗暗翻了翻白眼,既然师姐一个人都可以完成。老怪物干嘛还一脸神秘兮兮地把我拉上?“那我?”我知冷知热地表现了下自己的一腔热枕。
“你是用来住宿的。”沈风难得开口解释道,“千秋阁弟子不能踏入禹都,这是约束。不过,这次借着寒谷的人头作担保,入城住宿便是可以的。所以,这便是你的作用。其他,不用操心。”
我惊讶于自己居然可以是千秋阁的衣食父母,顿感一股自豪荣誉冉冉升起,好奇道:“千秋阁就不会偷偷跑来禹都吗?我看沈叶清就不是什么好人,阴阳怪气的,不可能安守本分,是不是。。。”
沈风重重放下茶杯,打断我的话,道:“天色已晚,你下楼自己去吃饭。我要休息片刻。”
我看着她一脸的漠然和拒绝,咽下嘴里的不满,灰溜溜地离开。不过,一想到自己是这个酒楼的半个主人,见到掌柜的时候,顿时就感觉自己整个心情翻了一番。
“姑娘要间雅座吗?”掌柜看着我,笑眯眯地问道,“大堂比较嘈杂,雅座更为安静。”
我环顾四周,终于发现了一个很别扭的感觉。我看着面前这张亲善的脸,忍了又忍,才道:“掌柜,为什么这酒楼,这么安静?”
“安静?!”掌柜侧耳倾听了片刻,摇了摇头,“今天还是有些吵杂。吵闹的人,名字已经记下。这些时日一定不会让他再踏入白玲玉,饿上几天长长记性。这个,姑娘这边请。”
我诧异地看了看掌柜的耳朵,这个耳朵跟我的耳朵,是不一样的构造吧?还是我的耳朵经过这么多天的风吹雨打,有点失聪了?但秉着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的原则,我一边默不作声地想着,一边捡了角落的一处桌子落座:“不用雅座,就这里吧,给我上菜吧。”
“姑娘想吃些什么?”掌柜问得贴心,“天南地北的菜,白玲玉都能做得出来。”
我看着他殷殷的目光,故作淡定地道:“两菜一汤,清淡些。”
“禹都的玉珍珠和烧尾鱼,最为鲜美,小公子要不要试一试?”掌柜推荐得甚是耐心。
“好。”我点头,这一路粗茶淡饼,能吃上饭,已是幸事。
“姑娘先坐着,我这就去吩咐。”掌柜恭敬地作了个揖,才慢慢下去。
出谷这么久,不是被灌药,就是被打脸,能接收到这久违的尊敬和体贴,我真的是满心欢喜,百感交集。我也笑眯眯地对着掌柜点了点头,表述我对他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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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白玲玉里的气氛是怪异了些,但是这里的吃食确实是美味的。做法倒不新颖,但贵在食材的新鲜,色泽搭配得恰到好处。我扒拉着碗里的饭,左一夹右一勺,大口大口起劲地吃了起来。等我把肚子吃得滚圆滚圆的时候,沈风才姗姗然地从楼上下来。人还是那人,衣裳还是那衣裳,不过面纱摘了。看到那张脸,我瞬间感觉整个大堂明亮了许多。我是见过她的绝美容貌的。但美人在外的时候也总爱戴上面纱,如今难得看到她如此大方,我心里乐极了。话说起来,我出生在世,前后也有15年。但短短时光,我倒是与绝色美人颇有缘份。我姑姑是一位闻名天顺的书香气韵的美人,我长姐万俟怀薇是一位如芍药般七窍玲珑的美人。美人喜欢扎堆一起,所以我也曾借着东风看遍了天顺末年的其他各路美人。而如今看沈风的颜色,却另有一番独韵,这是如雪花般灵动的美人。跟在美人身边好处多多,这是我第一个懂得的道理,所以我赶紧起身,给美人让道,给美人添置碗筷,准备留守美人的身旁。
“不用。”沈风一开口,就好像有股冷风吹向了我,冻得我直哆嗦,“你若是吃完了,就先去逛逛,不用陪我。”
我看了看周围的气氛,又盯了盯沈风腰间的配剑,最终下定决心,道:“那,我先去逛逛吧。”
沈风摆了摆手,不再看我。
我左看看右看看,发现自己实在是无人理会,只有柜台的掌柜对着我作揖,只能尴尬地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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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踏出白玲玉,人间的烟火气息就浓烈地往脸上扑来。我深深吸了几口久违的气息,才提起心情,兴步走来。
禹都似乎被往外再扩建了一圈,我买了一小包梅子,从白玲玉往城东一路过去,走了好一会儿,绕了一些路,才找到地方——这是万俟珏昊,我的哥哥,阿珏的府邸,也曾是万俟一族的旧宅,现在上面已经挂着护都府的门匾。
我一边吃着零嘴,一边踢踢踏踏地绕着府邸走了一圈又一圈。
新的护都府外砌着青砖黑瓦,一副崭新气派的模样。地还是万俟家的地,房子却完全换了个新。也是,百年世家轰然倒下,人是物非事事休。看着高墙碧瓦,阿珏应该是过得不错的。只是,该算的仇,该报的怨,在这温柔乡里,不知,他是否还记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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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界上最悲伤的事情从来都不是生死离别,而是我转悠转悠绕着走了好几圈,天黑将要黑下来,才看到的他。
阿珏是被人搀扶回来的。另外两个男人架着东倒西歪的他,三个大男人,大白天地在街上摇摇晃晃地走着,嘴里还嚷嚷着:“继续喝,继续,继续喝~~~”
我看着一脸苍白的阿珏,心理闪过一丝不可思议的迷茫和理该如此的恍然。好像,现在这样的他,不该是这样子,但又合该是这个样子。
有一辆马车停在路边,车上跳下来一个明亮活波的女子。她跳下马车,立刻往阿珏他们那边赶去,拽住了他们中的一个人衣袖,愤懑道:“光天化日之下,喝得醉醺醺,成何体统!!!”
“啊,哈~~六公主来了。”
“真的,六公主来了。”
“六公主。。。”
“微,微,微臣给六公主请安。”嘈杂的三张嘴张张合合地念叨着。
“懒得跟你们这群酒鬼计较。”六公主摆了摆手道,“来人,把李家公子和小侯爷各自送回府中。”说完,便有侍从上前分别来拉开三个人。
场面顿时炸起了鸡飞狗跳。
“不嘛,昊兄,咱们还要一醉。。呃呃呃。。方休。”
“放,放,放开我,我们还要喝。”
“哈哈哈,小侯爷接着喝啊,不能走啊?”
六公主一个人紧紧地提着珏昊的后衣领,其他人四下拉开缠在一起的另外两个人,分别塞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马车。场面这才安静了些。
阿珏见没人理他,挣扎着拉下被束起的衣领,推开身边的人,一溜烟,又躺在了地上,还翻了个身。
六公主轻声摇着他唤道:“万俟将军,大督卫,阿珏,醒醒?”
我看着躺着的阿珏,听着别人口里唤着的阿珏,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万俟珏昊,你那曾经的踌躇满志,曾经的肆意妄为,曾经的才华横溢,曾经的傲慢无礼,都去了哪里?!
万俟珏昊,如今的这番样貌,是你用整个万俟家族来换回来的荣华富贵,你可满意!?
万俟珏昊,你不是应该更上一层楼,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个位子,享受滔天的权利!?
万俟珏昊,你应该迎娶新朝最尊贵的公主,快意人生?!
万俟珏昊,你应该权倾朝野,受新皇器重!?
万俟珏昊,你应该百般得好,就是不能像现在这般的落落寡欢,满目荒唐!!
而现在,你居然就这样肆无忌惮地躺在街道上,丝毫不顾及自己的颜面和身份!?万俟一族的修养,你丢去喂猪了吗!
夜幕沉沉,我呆呆地看着那一身尘埃的阿珏,觉得自己周身的寒气和躁气夹揉在一起,从后背直往脑门上冲,经脉突突地膨胀。
祖母说得对,不该再来找阿珏,就该当作是一场梦。
这一晃而过的八年,当真是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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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了。走吧。”身后传来沈风凉凉的声音。
我转头,便见她双臂抱胸,面无表情地站在我身后,也不知来了有多久。
“嗯。”我点了点头。
【护都府】已经有侍从跑了过来,扶起烂醉如泥的阿珏。我看着六公主一路小跑着紧张兮兮地跟着阿珏身旁,忙东忙西。
“别太伤心。”沈风轻轻地看了我一眼,慢慢道,“万俟一族会在他的手里重新衍传下去,运势会好起来的。毕竟有人选择了牺牲,就一定会有人得到了救赎。你跟他,早已经走在不同的路上,不是一路人了。”
“师姐,为什么师父说‘让我好好记住你的面貌,以后也知道得向谁讨债?’。可是我来寒谷之前,就有亏欠你的地方?”我看着沈风皱起了眉头,鼓起勇气继续问道,“可否告知这里头的来龙去脉?”
沈风看了看我,突兀地摸了摸我的头顶,没有接话。
我们就窝在这个死角处站着,看着【护都府】门前从人仰马翻,再到寂寞无人,就像看了一场滑稽的皮影戏一般。
“走吧?”沈风再次开口道。
“嗯。”我低眉顺眼,第一次心无杂念地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你有什么话要跟他说吗?”沈风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问道,“按寒谷的规矩,这应该是你最后一次能见到他的机会。”
我摇了摇头,问道:“我能在这里再待一段时日吗?”
沈风看着我,面无表情地断然摇头,道:“呆多长都没有用,你若越靠近他,他就会越是糟糕。”
我看着沈风,一脸迷茫:“什,什,什么意思?”
沈风叹了口气,妥协道:“回去说,可好?”
我看着她墨黑墨黑的眼珠子,点了点头,乖乖地跟在她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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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入【白玲玉】的瞬间,被对面的掌柜地一连声地叫唤,我才觉得自己终于喘道一口气,活了过来。
沈风放开了我,继续一声不吭地往楼上走。
我看着一脸担忧的掌柜,摇了摇头,暗示他说没事。
掌柜硬生生地挤出一丝笑容来回应我。
我头皮发麻地跟着进入了房间,掩上了门。我预感,接下来,沈风一定是要透露什么重大秘密给我。我有点忐忑,有点激动。
“坐。”沈风用下巴指了指她身边的椅子。
我立马顺杆儿爬地溜达过去,乖巧地给她满满地倒了一杯茶水,轻轻地推到她面前,以表达我诚心诚意的态度。
果然,沈风态度很好地端起杯子,一饮而就。
我满心欢喜地看着她,假装自己毫不在意。
沈风看了我一眼,才慢慢道:“元乾的新皇叫什么,你可知道?”
“东皇裘。”我迅速回答道。
沈风点了点头,才慢慢道:“那,你可知道他是千秋阁第98位弟子,入世救世。”
我有些好奇:“千秋阁?千秋阁的人不是不能来禹都吗?而且,东皇裘是皇上,这世俗。。。”
“千秋阁正式弟子只收贵重之人。”沈风简单地概括道,“而内门弟子只收从寒谷出来的人。”
哈???这墙角挖得,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我卡壳了地瞪着沈风。
沈风难得笑了笑,摇了摇头,道:“不是。只是进过寒谷,并非会成为寒谷弟子。简而言之,跨过寒谷门的,可能是外门弟子,可能是闻道求学的,也可能是修行的,但不一定就是寒谷的正式弟子。而所有最后要留在寒谷或者要离开寒谷的人,去不去千秋阁,最终的选择都在自己手上。并非所有能进寒谷的弟子都像酒三千那么才华惊艳,能够成为寒谷的首席弟子。大家所求不一定能所得。以后你就知道了。不过,我倒是希望你永远都不要知道。”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么复杂?
“能走进寒谷的人,注定不会是一般人。”沈风语重心长地道了一声。
“那,东皇裘也曾在寒谷?”我问道。
沈风看着点了点头,也没有继续其他多余的解释,继续道:“东皇他心系天下,在寒谷和沈叔一起修权谋。后因需要入世修行,才离开寒谷。只是,他也失败过,但因为他修权谋插手世俗天下,气得寒谷因他私自插手天下动荡而断绝了和他的种种关系关系,所以不得不加入千秋阁获得势力。而千秋阁虽然借了势给他,却不能私自踏入禹都,因为一旦来了就要承受曾经给过东皇裘的因果报应。说来,当年他在寒谷,曾经欠了你师父一个人情。而后来,你拜入酒三千门下。东皇裘自然会因为酒三千的缘故,善待护都府。总之,你若离得万俟公子远一些,万俟一族的荣耀,垂手可得。你若离得近了,可能会惹来不必要的猜忌。”
沈风说完,自顾自地再添了一杯茶水,沉沉地看着我,问道:“你可明白了?”
我看着她,张了张嘴,有想说的却又无话可说。
说来说去,万俟一族最后的血脉也是因师父的庇佑。
可,为什么是师父?
“当年的万俟一族本就难逃一死,能留下你和你兄长,已经是你师父能尽的最大保全。你和万俟公子的命运,莫要强求。你自有自己的一番天地要过活。”沈风拦着我说完,又继续补充道,“我只给你一个忠告:任何时候,别让东皇裘知道你在禹都。若是他怀疑你,那就千万别摘下你手上的指铃铛。别让人轻易知道你是谁。”
指铃铛能掩住我几分真实的模样。三娘给我戴上是为了让我行动方便些。
如今,难道还有深意?
我看着沈风一副郑重其事模样,也不由地点了点头,突然想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我师父跟万俟一族有什么关系吗?难道当年我入寒谷,并非偶然?”
沈风淡淡地瞟了我一眼:“寒谷上下几百年,到你为止,总共只收了103个徒弟。你以为寒谷这么好进的吗?”
“可我从未听家里人提起过寒啊?”我问道。
沈风抿着嘴,道了一句:“我当年也是。”
我一愣神。
沈风却突然摸了摸我的脑袋,轻道:“你师父可有教你【莫尘】了?”
我没转过神,愣愣地看着她,点了点头。这话题转得有些快。
“入寒谷满5年后,在谷里1年修行相当于尘世7年的光阴。你还差2年就满10年了,不该出谷的。为什么现在这个时候出谷?可是有练到什么瓶颈吗?”沈风第一次温柔地号着我的脉搏,问道。
啥?
什么1年7年的?
我急忙拉着她的袖子问道:“那,那,那像我这种提前出谷的,怎么办?”
“脉象还算平稳。”沈风重新拉好我的袖口,淡淡道,“沈叔和三娘既然敢让你出谷,便是对你的情况有信心。你就按着以往的方式,继续修炼心法,莫要懈怠。今天先到这里,我要休息片刻。”说完,自顾自地端坐床上闭上眼,开始打坐。
我望着这尊又恢复冷清的‘佛’,心里如隔靴搔痒得难受。怎么师父,师姐都是这么一个诡异的性子,说话从来只说一点点,剩下的都让别人自己猜。
我咬着唇,心理十分郁闷。佛虽曰:求人不如求己。可也要自己能解决得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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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见先下楼的又是我,非常高兴,连声又问我想要喝点什么。
我看着他一脸的真挚,朝他眨眨眼睛,乐呵呵地应道:“小菜两碟,来一壶酒。”
掌柜的眼前一亮,乐呵呵地下去准备了。
【白玲玉】能经营得如此规模,绝对跟掌柜的周到妥帖密不可分。我盯着窗外的景色,无聊地想着。
掌柜很快就把菜给我端了上来。
事情太多,心绪太杂,我划拉着花生米,一点点地咀嚼着,以分散些自己的神经。
“掌柜,今天客人有点少啊?”为了表现自己关心寒谷的产业,我关心地问道,“可是遇到什么难题,有需要我来帮忙的地方,您随时开口。”
掌柜连忙摆了摆手道:“不用不用,姑娘只要能在白玲玉吃得开心,多住几日就好了。”
我看着掌柜一脸热枕的表情,心理很是感动:“这里的饭菜确实很是可口。可惜,沈风只让住5天。我倒是想多住几天呢。”
“只要姑娘愿意,那自然是没人。。。”掌柜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冰冷的女中音打断了。
我一抬头,便看到刚刚还说要休息的沈风站在不远处,正冷冷地看着我们这边。然后我看到她一抬手,掌柜就像纸片似被卷着一直往后一路倒去,连连撞坏了桌椅。
我听到沈风冷漠地哼哧了一声:“痴心妄想的东西。”
我站在两者中间,端着酒和花生,左右不是。
掌握已经跪在远处,伏低着连连磕头。
我拦住沈风又举起的手,硬着头皮道:“师姐,掌柜又没有做错什么,犯什么错事。你干嘛突然打人?”
“敢觊觎主人,打主人的心思,就是他的死罪。”沈风甩开我,又要一手打出去。
我看着掌柜被打得又翻了个筋斗,怒道:“你这是草菅人命,迁怒他人,不明是非。”
沈风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背过手去,才凉凉道:“记住,做好你该做的事情,再多事立刻废了你,下一次可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是。”掌柜艰难地爬起来行礼。
沈风已经甩开我的手,踱步出了白玲玉,一晃便不知了身影。
我连忙上前探身想要扶起掌柜,没想到,掌柜一见我靠近,连连后退,赶紧起身作揖。我看着他伤得不轻,只能安慰他道:“师姐的心情可能不好,你别在意。你先下去包扎包扎下。”
掌握挂着疏离又得体的表情,果断地退得干干净净。
我心里郁闷极了,但没有人招呼我。我只能尴尬地走回原来的位子,把花生和酒放在桌上,继续。
我一边喝着酒,一边看着周边,终于让我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是了,大堂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动静下,居然没有人来劝架,没有人站出来道声不平,没有人窃窃私语地八卦,没有人议论纷纷地嘈杂,这些食客们,竟然像没有看到似得,依旧有条不紊地吃着饭。
我看着这一个一个身影,一张张面无表情,终于发现了那么一点点的不同来。
掌柜去包扎伤口,柜台上没有人。但是吃完饭的食客们,仍然规矩地站在柜台前,对着空气听着什么,又说了什么,然后理所当然地付钱,离开。
我鸡皮疙瘩炸起,毛骨悚然地慢慢靠近柜台,靠近食客,慢慢地,慢慢地,准备伸手去抓一个人来问问。
但是有一双更苍白的手更快地握住了我的手腕。突然之间,我感觉自己从手腕处像被扔入极寒之地,半身瞬间像被冰封起来,比师父还要冷。
我僵硬地一转过头,便看到掌柜的脸——他满脸的冷汗,喘着粗气,不容分说地将我拉离食客身边。然后我就看到那食客直愣愣地贯穿掌柜的身子,继续从容不迫地往白玲玉外头走去。出门前,似乎才顿了顿,歪着头像是在想什么。最终,还是晃了晃头,跨了出去。
“鬼?”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颤着手指着刚刚消失的食客方向,竭斯底里地叫了一声。
掌柜轻轻地放开了我的手腕,吁出了一口气。
“姑娘,你不该乱跑。请往这边走。”第一次,掌柜对我板起了脸。
我连滚带爬地挪着远离那个惊恐的地方,心惊胆颤地望了望掌柜,又望了望还在有条不紊地重复着吃饭,付钱,离开的食客。
“姑娘,不用怕。这里很安全。这些鬼魂不会伤害你的。”掌柜柔声安慰着我,“这里不过是一处望乡台而已。”
“望,望,望乡台?那是什么?”我颤颤道。
掌柜无辜地看着我,低声道:“魂魄去地府前,在人间的最后一处落脚处。”
我无声地准备往门外爬去。
“姑娘,沈风未回来,您不能出去。”掌柜在身旁一边搓着手一边恳求道,“您这一出去,小的呆会儿无法交代。”
我看着他委屈的脸,心理只想让他离我远一点,只是我的腿软得没有力气站起来跑起来,我只能坚持不懈地往前挪。
掌柜果然是八面玲珑眼观八方的掌柜,他蹲在我面前,双臂一挥挡住了我的前进的方向,殷殷道:“姑娘,不用怕。我不是鬼魂。”
我看他被汗水糊成一团的脸,终于失去了耐心,吼道:“那你是什么?”
掌柜默了默,才低声道:“我不过是这望乡台的一个无名无姓的引路人。”
引路人比鬼魂更可怕,好吗?我看着他一脸难堪的落寞,东挪挪西搓搓,妄想着能绕过面前的这个引路人,谋出一条出路。
掌柜坚定不移地拦着我。
我就跟着他隔着空气,对峙了许久。
终于,我没熬过他的耐心,率先敗下阵来,再次怀疑道:“这里是寒谷的产业?”
“也不全是。”掌柜看我疑惑,恭敬地回答道,“除了柜台那一处,其他都是寒谷的产业。”
”柜台?”
“那处便是望乡台。”掌柜点了点头,轻声道:”望乡台上前尘了,孟婆汤里来生盼。台高几重丈,汤下红尘忘。”
“我记得我师姐曾在柜台上付过银两?”
“嗯。虽然她已经不是寒谷中人,但既然能进得了门,来投宿的自然要付银子的。不过知风现在是千秋阁的人,千秋阁修【鬼道】,【修鬼道者】自然无畏这望乡台,是可以靠近的。”掌柜轻轻答道。
“修【鬼道】?!”我很是疲惫地找了个柱子靠着,“为什么要在禹都开这么一间酒楼?寒谷为什么会跟这种阴气这么重的东西合作?师姐为什么要修【鬼道】?”
“姑娘,世人是看不见白玲玉的。白玲玉只会在某处暂留片刻,渡一些有缘人而已。只是姑娘这个时候来禹都,恰巧踏上来白玲玉的间隙。而我们有缘,所以我私心想在这里多逗留片刻,希望能照顾一下您几分,以全了谷主的恩情。”掌柜贴心地倒了杯热茶,递给我,接下回答道,“寒谷向来修的是【心道】,【心道者】既要知生者的心,也要知死者的心。因生而知人仙魔,因死可知鬼怪妖魅。两者皆修,从而才能达到第一重的完整和圆满。所以白玲玉是要存在的。姑娘以后就会知道的。”
我一口水卡在脖子里,上不去下不来,呛得只能从鼻孔喷出。寒谷里每个知道【心道】的人,防我就跟防贼一般,可如今我居然就这么摊在地上听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对着我侃侃而谈。
掌柜连忙拿帕子给我擦干净。
我捏着酸涩的鼻子,痛苦不堪:“【心道】可是观心术?修几重?”
“三重。一重修生死,曰【近尘】;一重修今昔,曰【近胎】;一重修平生,曰【近斧】。”掌柜偷偷瞧了瞧我脸色,补充道:“此心道非彼心道,寒谷修得不是自己的心,而是别人的心,故名为观心。所以生死一重,今昔一重的修炼都要得别处所得,唯有第三重才不用借外力,自行修行即可。”
我点点头,假装淡定地表示他说得很好,示意他接下去。
掌柜看了看我,有点疑惑,但仍然细致道:“寒谷的观心里,近尘最难,近胎次之,近斧最易。如今只有千羽师父刚刚过了近胎,开始修行近斧,其他修行的徒弟都在近尘里徘徊不前。”
“近尘很难修炼吗?”我担忧道,“你跟我仔细说说。”
“近尘,此尘可由红尘,鬼气,仙意,魔怨,四处,择一而入,开始修行。红尘为人道,鬼气为鬼道,仙意为仙道,魔怨为魔道。虽有四道,但道道不同。虽同修观心,但四道互相独立,威力各自不同,机缘也不相近。而寒谷弟子只从人道修起,即为红尘道。此道非彼道。近尘之所以称为近尘,是因为它是近,而不是进。与其说它修行困难,不如说它修行漫长无期。而人的寿命是有限的,以有限修无限,这是贪欲,所以很容易滋生成魔。”掌柜慢慢道,“很多人为了能尽快突破近尘第一重,从而剑走偏锋,希望由进而近,从而缩短修炼的时间。只是人间烟火岂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也有人因近而进,终身无法逃脱。所以说近尘最难。”
“师姐也是?”我问道。
“近尘分人,鬼,仙,魔,即下,中,上。每重都重若泰山。右副使是特别的,据说她当年修过人道之后,是主动要求离开寒谷,转千秋阁修鬼道,除了千羽谷主,至今无人知道她到底修行到几重天?”掌柜慎重道,“千秋阁的鬼道也可以修习寒谷的观心,而且近几年大有所成。寒谷从不私藏,能者皆可修行,毕竟世间能修行者寥寥无几。有人说,知风投靠千秋阁就是为了能尽快修成鬼道,从而逼近近胎。”
“那你可知道如何开始修炼?”我激动地问道。
掌柜看了看我,低声道:“观心引路人,需要千羽谷主。”
师父。。。唉。。。。
我看着他条理清晰地解释,尊敬道:“您也是寒谷的徒弟?“
掌柜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执念太深,悟性又太差,寒谷并未收我为徒。只是让我掌管白玲玉,为我搏一搏机缘而已。”
我疑惑地看着他:“可是望乡台只有鬼魂来往,你能哪来的机缘?”
掌柜看了看我,勉强笑道:“如果姑娘愿意帮我,便是我为数不多的机缘之一。”
“我?”我看着掌柜蹲得辛苦,脸上的汗有哗哗地往下流淌,拒绝的话实在很难开口,“你要我如何帮你?”
“我本是无名之辈,若姑娘为我取个名字,我便有了安身之所,足矣。”掌柜恭敬地向我作揖,折下腰肢。
“取名?”我看着面前这头灰白参半的头发,愣了愣才发现自己确实不知道他的名字。突然想起沈风刚刚生气的样子,连忙道,“你刚刚就是想让我帮你取名?取名可是有什么危害?我看师姐很是生气。不会是让我替你留在白玲玉吧?”
掌柜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才道:“白玲玉不存于六道之中。而我存活在其中,于六道而言,便是不存在的事物。但你若给我名字,我便得六道内的一个认可,便可以入道。只是,我从无到有的业障,要均摊到你和我的身上,便是你要承担我一半的业障,也就是初生婴儿的六识之苦。而寒谷的修行本就艰难,怕耽误了你,所以右副使才会对我发怒。”
“就这么简单?”我疑惑道,“这几年就没有人帮你取过名字?”
“寒谷弟子本就少,能入白玉岭的就更少。而且,取得起名的,还不一定能冠的上。”掌柜艰涩说,“这一切,只能求个缘字。”
我看了看掌柜道:“你稍等,容我权衡一下。”
掌柜垂下眼帘,默默地点了点头。
六识:眼,耳,鼻,舌,身,意。
六个有五个不过是身体受罪而已,五比一,着实不多。
我踱着步来回走了几圈,还是不放心地问道:“只有六识之苦?你确定?”
掌柜看着我,再次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只能继续踱步,在心里仔细权衡了一番:既然我稀里糊涂地入了寒谷,还未要修这观心,现下多一分辛苦不算是辛苦,少一分辛苦还好。但他为我解惑,让我对日后有了了解,这也算是承了他的情。何况这掌柜终日一个人默默地守在这鬼魂飘渺的地方,在六道之外毫无希望地盼着,当真是机会渺茫,毫无盼头。而且这名字取来也不一定能有作用,不如试一次?既然师父护了他一次,那就送佛送上西,赠他一个名字,也算有头有尾了。想罢,我伸手轻轻地放在他的额头上,想了想道:“你于此处生,便唤你【玉安生】,许你一生安稳,可好!?”
掌柜呆呆地看着我,僵直着,红了一张脸。
门口一个冷音暴虐地刮了过来:“小雅,你在干什么?!”
我转头便见沈风面目狰狞地伸手朝我抓过来,只是我看见她的手变得很慢很慢,距离我始终只差咫尺。我看见沈风的花容月貌上第一次换上了一张惨白着脸,保持着抓我的样子,愣愣地看着我。我正准备伸手过去拉一拉,但我的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悦耳动听的男中音,他说:“好。谢谢你,姑娘。”
我还没来得及看看是谁在说话,黑暗拍了过来,我的意识沉寂一片。
我隐隐约约听见沈风在嘶吼着我的名字。
原来,有人关心是这种感觉。
我竟然莫名地还觉得有点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