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丹雅,宋丹雅,是“酒三千”的第103个徒弟。
我师父他老人家,复姓南宫,叫千羽。世人都送他“酒三千”的俗号。
我曾问过师父:“这外号何意?”因为我总看着师父抿了一口姚三娘的“长天一色”后就能醉上一天一夜。而这酒,我喝上一大缸都没有问题。且,我亦没有见过他嗜酒如命,各处求酒。这个外号实在让我费解。
师父喝完醒酒汤后,皱了皱鼻子,才悠悠然地开口道:“万丈红尘一杯酒,千秋大业一壶茶。”我打量着他谪仙的白衣,想着他素来冷淡的性情,越发觉得糊涂,不免又巴巴问道:“师父,红尘与你何干?”
师父瞟了我一眼,拍了拍我的脑袋,笑道:“等小雅长大点,就知道了。”说完又支开我去补觉了。
“师者,为人解惑也。”但是看着师父慵懒地背影,我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师父虽然不尽职尽责,但师父选的住处是极好的。这里是极北的一处,藏于雪山之中,但因地势,谷内却温润如春。10岁那年,当我第一次在这极寒之地瞧见梅花时,着实让我惊艳,从而也冲散了我离家的悲痛之感。但,时间如饿狼扑食,刺啦刺啦地,一晃多年。我曾有的兴奋和讶然也消散于无形之中。
“小雅,你师父醒啦?”三娘见我端着碗回堂前,笑眯眯地道:“你师父的起床气,也就你能治得了。”
我撅了撅嘴:“那还不是因为他又不能带我去梅林,心里有愧。”
三娘笑了笑,接过碗去,又笑盈盈地推了堆小吃食给我:“谷里的梅花也开得正好,你去瞧瞧吧。”
我把花糕放在舌尖慢慢地品,摇了摇头道:“不去了。”
梅林里的梅花是静心养育出来的殊种,哪能跟谷中这些自生自灭的比?
“鬼机灵。”三娘笑了笑,又回堂前继续忙活去了。
我捡了一些花糕,信步往金一阁去。
金一阁是谷内藏书的去处。
谷里就我,师父,姚三娘和沈叔。其他的师哥师姐都陆陆续续地出谷,有捎过东西回来的,人倒是一个没回来。我想他们一定是觉得在外面比在谷内热闹,能学到更多的东西。
师父爱修身养性,经常搬着一把椅子在院子里晒太阳。初始我以为他在练什么独门密功,居然可以如此不费力气。后来知道,师父那是真的在修身养性,气得我眼泪差点流下来,因为我整整偷偷观察了他3个月,暗自乐了3个月,最后发现白费了3个月。
三娘爱吃,又爱酿酒。
谷里,最怪的是沈叔,对沈叔而言,世界只有金一阁,除了吃饭就是抄经。白天抄晚上也抄,晴天抄下雨也抄,过节抄生病也抄。我从未见过有人爱抄经书到如此程度。而且可以达到人我不分的境界。不过,正是因为沈叔的自律,我才有个榜样,不至于蹉跎岁月。
师父曾摇着头对我说:“小雅,人生如白驹过隙,何以如此卖力?”
我振振有词地反驳道:“那是因为师父一辈子都要呆在谷里,但,小雅我还有深仇未报,莫不敢忘。”
师父张了张嘴,看着我认真的表情,问道:“留在谷里,有何不好?”
我鄙夷地看了眼师父披着大衣缩着衣领烤着火的窝囊样子,愤愤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虽为女子。但也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女子,这家仇,是一定要一报还一报的。我还有一恨未报,怎能敢忘?”
我憋了一眼师父打哈欠的样子,真的是怒由胆生,恶狠狠地瞪了过去。
师父连忙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表达他的钦佩之意。
唉唉,有的时候,我真的不清楚到底我是师父,还是他是师父?
终于在我被第N次被气得浑身发抖的时候,沈叔抬起了头,垂着那双浑浊的眼睛,道:“这孩子以后就给我吧。”
我见师父有一霎那的僵硬,转头猛盯着沈叔良久,才嗤笑一声,扬长而去。
从此,我才知道:原来沈叔是个会说话的。原来,沈叔不招师父待见。原来,沈叔的声音这么好听。原来,我真正的师父却是另有他人。
但沈叔不让我叫他师父,只能唤他“沈叔”。
不过,好歹从此以后,我也算是有人收,有人教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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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一阁地处偏僻,但环境优雅。我摸了摸嘴角的花糕沫子,整了整仪容仪表,才迈进门槛,端端正正地去见沈叔。
这8年的时间里,沈叔教了我很多。从高堂庙宇到江湖草莽,从兵法战术到救死扶伤,从山间水色到邻里花季,系统而全面,具体而丰富。沈叔教我,从来只说不问。而我从来只听不提。我曾好奇,沈叔为何能如此准确地把握了我心理的困惑又能及时解答。有些甚至连我自己都还没意识到。后来听三娘说,沈叔最厉害的是“看心”。听得我如被一道雷,劈焦了。今天,我就是为了这一门所学前来的。本来想拉上我师父,但他真的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地还在睡觉。
我端端正正地跪坐在沈叔面前,真真切切地表达自己的愿望:“沈叔,丹雅想学您的观心术。”
沈叔笔耕不辍,头也不抬地问道:“你可知学这门的后果?”
我想了想,老老实实道:“丹雅觉得,此门武功可以助我报得血海深仇。”
沈叔蘸了蘸墨,又道:“你现在所学的就足够你报得血海深仇了。”
我盯着沈叔的笔,强调道:“可我想报血海,深仇!”
沈叔,顿了顿,继续边写边道:“你可知观心术又名什么?”
我慎重道:“看见人心?”
“不是,它叫【近尘】”,沈叔,抬头看了看我的脸,静了静,道:“那你可知,学了这一门,你会失去什么?”
我歪着脖子,细细想了想,摇了摇头:“此心术,应该只会让我更知敌方人心,让我避免深陷泥潭,怎会让我失去什么?”
沈叔,停了笔,收起纸卷,藏于高楼。金一阁静了好一会儿,就在我以为自己要睡着的时候,才听到沈叔叹了口气道:“丹雅,你可知你师父为何叫酒三千吗?”
我亮了亮眼睛,立刻闻到浓浓的八卦味。
“真正会观心的人是你师父,而不是我。我只是会些皮毛而已。”沈叔侧着身子望向院子里的精致,难得评价道,“他能看清这三千世界,也读得懂这万丈红尘。你若非要学,只能让你师父教你,而不是我。”
我惊讶万分,忍不住质疑:“谁?我师父!这不可能!”
沈叔也难得重复地说道:“这一门,只能让你师父教你,我没法教你。”
我已经无法把那个慵懒地身影和这门听上去就很厉害的功法结合在一起。更何况,我这么多年来不知用白眼砸了师父多少次。而现在有一个人一本正经地告诉我,那么最懒最遭我嫌弃的人,竟然是块宝,还是最贵的那种!苍天呐!!!这是作孽啊!!!这,不是真的吧?!
我落魄地退出金一阁,一时之间,竟然不知,接下来,自己竟该怎么办。
于是,我去了梅林呆了3天。但这个决定让3天后的我无比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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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在师父房门忐忑地来来回回走上几遭时,按着原来的设想是,让师父主动发现我,好奇我的顾虑。师父虽好修生养性,但也最是不耐烦我优柔寡断忐忑猥琐的模样,所以完全可以从这个形象下手,博得一次开口的机会。于是,我老老实实地从大清早走到晌午,不但要保持住忧愁的气质,还要迈好憔悴的步伐。我正在汗流浃背地走着。可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师父今天起得格外得晚啊~~~
三娘提着水桶来浇花的时候,见我愣了片刻:“小雅啊,想你师父了啊?没事没事,他过几天就回来?”
我正昏着的脑袋瞬间停止了转动:“师父,没在房中?”
三娘耐心而细致地浇灌着谷里的花朵,笑道:“是呀,有急事,你师父出谷啦~”
“什么急事?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心理十分敏感地觉得师父这是逃了。天哪,难道观心术真的如此厉害,居然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三娘瞧着我的脸色不好,才意识到师父可能是不告而别,连忙安慰我道:“你师父最多3天回来,你不用紧张担忧。”
我转了转眼珠,勉强点了点头。我觉得3天不长,师父他跑的和尚跑不了庙,我还是可以等等的。
但有些时候,人的第一直觉是强大的,尤其是着急的人。
所以当我黑着脸,站在谷口背着行囊的时候。三娘尴尬地搓着手,皱着眉头道:“小雅,三娘也是第一次见你师父他离家三月未归。莫非,莫非是遇上什么急事!要不,你再等等?”
我看着三娘的眼眸,觉得还是要信任三娘的人品,她应该不会为了师父而骗了我。所以我顺着点了点头,坚持道:“那,我去接师父回来。”
三娘含着泪,拉着我的手,抹着眼泪。
沈叔低沉醇厚的声音在后头响起来:“寒谷从来都是有去无回。你还有2年的留谷时间,既然此时决意要走,功课上切莫荒废了自己。”
我沉重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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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何时起,我的脚便开始在白茫茫的雪堆里机械地哗啦着,在一成不变里重复数天日后,我的世界似乎开始变得迷茫。好像这八年就像一个梦,我正在一步一步费劲地走出这个梦,然后踏入另外一个世界——一个被我遗忘被我惦记又让我陌生和激动的世界。只是,这段隔阂在两个世界的路里,周遭重复着重复着,从日升到日落,一直不断地重复着所有的景致,望不到尽头。一股寒意不知从何时起,从外而内,再由内而外,开始缠着我,束缚着我,好像在不断地预警我:在往前一步,你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抬头喘了口气,吐出郁结在心头上莫名的悲哀,隔着厚厚的黑纱看着同样苍白的苍穹。天穹还是空寂得像死掉了一样。我环顾四周,寂静无声,没有风声没有水声。这个世界在半白半黑中重复着,而我在一片白色的孤岛上独自一人在流浪。
在生存面前,身体早已经先学会了重复着最简单最省力的动作,但我的脑子里却耗费着大量的精力在浮想联翩,创想着各种美好的故事来安慰自己。比如,我想着哪一天我突然抬头,发现师父就站在前面不远处笑着望着我。等我一路奔跑过去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拍着我的脑袋说:“真的是个野丫头。”或者某天早上醒来,发现师父架着火烤着鸡,一脸嫌弃地质问我:“真是没有耐心的丫头。”又或者在我又一次跌跤的时候,师父突然拉住了我,敲着我的脑袋,郁郁道:“真是让人不省心的丫头。”我想着这一出出的幕剧,又难过又开心地走过了一段又一段的路。直到包裹里剩下最后一小块饼,然后我抬头看见了一点青草,看见了一只羊,却也没有看到一片师父的影子。我费力地转身看着留下的一行延绵不绝的深浅,望着又开始飘飘洒洒的雪花,我突然就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师兄师姐们出去后再也没有回去过寒谷了。
大概是,这条路,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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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是被热醒的。我被人盖上了3条大棉被,又厚又重,从头到脚,暖得我差点落泪。
“哟,醒啦,醒啦~”一声粗犷的女声在我耳边炸开,然后我看到一张圆圆的红红的闪着大眼睛的脸在我面前扯着喉咙盯着我瞧。
我吓得抖了个机灵。
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就是一阵噼里啪啦地脚步闯了进来,一声闷雷炸开:“醒啦?”于是我的面前就又出现一张黑黝黝的脸,这张脸看到我后,嘴角一扯,露出白花花的大白牙,然后像恶狗看见肉包似地哈哈大笑起来:“活了,活了!”
我心理一阵感慨,没想到出谷后,居然是两个素未谋面的人如此关心我的生死。但还没等我欣慰完,男的就拿着一块白色的白布向我罩来。然后,我又晕过去了。
老天,你是让我醒还是不让我醒?!!
再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被绑住手脚封住口舌,在一辆漏风的马车里过上了东倒西歪的日子。
每每等到丑时,阿舍就会端着一碗清汤面进来,眯着眼睛笑嘻嘻对我点了点头,道:“姑娘莫恼怒,俺们这是送你到千秋阁去呢。俺们不是坏人呢。”
阿舍的话和表情倒是温柔,但总是在话完就一把扯下塞在我嘴里的布条,干练地一捏住我的鼻子,一碗清汤面就这么灌下来。等我半呛半吞地咽下去,又不由分说把布条重新塞回我的嘴里。然后才端着这张红红的大脸对我歉意的笑了笑,道:“过几日姑娘就自由啦。俺们就先下去。”
我用呛出水汽的鼻孔对着阿舍翻了个大白眼,心里恨得咬咬牙。
我是人,不是畜生!!!
阿舍大概是觉得“要卖我的日子快到了”,决定跟我拉拉关系,羞涩地开口道:“姑娘莫要怪罪阿舍,寒谷出来的人,都是要第一时间送到千秋阁的。阿舍和阿达也是为了混口饭吃。”
哈?什么是千秋阁???我皱着眉头,瞟着她。
阿舍软软了心肠,又想说话。马车外响起那声惊雷,阿达的声音炸开:“舍妹妹,你又心软了。我跟你说,这个要是又跑了,阁主一定会刮咱们的皮肉的。寒谷的人,都不是好货,你赶紧出来,别又被骗了。”
阿舍一愣,红着脸朝我又羞涩地笑了笑,慢慢退了出去。
呿!!!
我眨着困顿的眼睛,愤怒地在脑海里过一遍,到底是那位师兄师姐居然惹了仇家,留下烂摊子让我们后辈受罪。可惜脑袋在开转之前便渐渐陷入黑暗前:岂有此理!又给我下迷药!
日子就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之前我是睁着眼睛看过白天和黑夜,现在我是闭着眼睛掠过白天和黑夜。这一个月里我一边昏睡一边不断地反思自己:我突然发现在寒谷里的8年,我似乎学了所有,可却似乎什么都没有学到。我受风雪欺凌,任人摆布,叫天不灵叫地不应。8岁那年的噩梦又开始出现在我的梦里,在我的昏厥中,明明灭灭,反反复复,起起伏伏。
而当阿达像扛着破麻袋一样地把我扔在他的肩膀上时,我发现自己居然还能悠悠地吁出胸口一股闷气。我的心境大概是增长了不少。
“阿达,你回来啦?”一阵吵杂的声音压过来。
“哟!这是什么?!寒谷的?!”
“不是吧?!”
“阿舍,你们这次领大功劳了。”
“哈哈,快去禀报阁主。寒谷的人,阿达给他送来了。”闷雷轰隆隆地在我耳边响着。
“哇,真是寒谷的!这都几年没人出来了。”
“阿达,你小子,这是头等大功啊。”
“阿达,阁主一定是要赏你的,赶紧进去!”
“寒谷怎么越来越不经抓了?”
“哼!让开!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我费力地转着眼眸努力地盯着周遭的一片片晃晃荡荡的红色阴影。使劲地想甩开脑子的晕眩和鼻梁上的磕疼,好为自己博出一条生路。
“哟哟,醒啦!醒来!”
“这位怎么这么弱,居然能被阿达逮到。寒谷的人,现在都这样的?”
“阿达,人开始喘气了,赶紧送进去,好让阁主好好问话。”
“得嘞。”闷雷应了一声,匆匆往里赶。
终于,这头牛一样地怪物像杂货一样把我扔在地上。我的人生终于踏实了。我费劲地支撑起手臂,一点一挪地支起上半身。还没等我完全坐起来,便有一个阴影罩住了我。我才心里一凉,下巴就被人钳住,拔起。入眼的是一张和沈叔一模一样的脸,不!比沈叔多了几分霸气和邪魅。我心理一亮又疑惑起来。
“沈叔”眯了眯眼,朝我左右打量了一番:“这小子认得我这张脸,是寒谷的人。”声音轻柔地让我泛起了鸡皮疙瘩。
“阁主英明。”阿达的雷音低沉而喜悦地炸开。
“沈叔”捏着我的脸,左右瞧了瞧,笑道:“这张脸不错,值钱。”
“阁主英明!”阿达扯着喉咙又喊起来。
这是。。。人肉生意?
不会这么惨吧!
“沈叔”扯着我的脖子,将我提溜起来,慢声慢语道:“沈叶明是不是还在谷里?”
哈?
谁?
我拼命地拉扯这只暴力的手,以求得片刻气息。
“阁主,您卡住她脖子了。她没办法说话。”闷雷又一次轰隆隆而过。
于是,我又一次像破麻袋一样坠落,砰地一声。我想我的腿应该是折了,因为它已经没法感觉到疼痛。我努力遏制住颤抖的唇舌,竭力吼出声:“我只知道沈叔,不认识沈叶明。”
“哦!就是他”,“沈叔”蹲下来摸了摸我的头发,“他还活着?”
我只能点点头,活命要紧。
“很好。你拜在哪个门下?”
我撇了他一眼,道:“咳咳咳。。。酒三千。”
“那你此时出谷干嘛?”
“找师父。”我摸着酸痛的脖子,兢兢业业地答到。
“酒三千没在谷里?”‘沈叔’又开始冷眼打量起我。
心里凉凉的我赶忙道:“师父跑出来办事,我是出来追他的。”
“姚三娘和沈叶明,都没有拦着你?”这位阁主蹲下来,把视线放低,开始藐视我,“你是不是被赶出来的?”
士可杀不可辱!!!
我满脸震惊地望着这张熟悉的脸居然如此明目张胆地挑拨离间,愤恨道:“是我自己坚持要出谷的。你这人想事情怎么这么歪?”
话音刚落,殿内静得连吸气都有点困难。
我才发现自己不小心骂出了心声。我有点困难得咽了咽唾沫星子。
果然,有一道红色闪电划过我面前,然后我就觉得眼前一黑,头突然就歪了一侧,然后迟钝地发现自己被扇了一巴掌。
“放肆!”一声清冷的声音响彻耳畔。
我捂着疼得麻木的半边脸,直愣愣望着眼前出现的又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知风。。。师姐?”
“右副使,这么可爱的孩子,你下手太重了。”“沈叔”冷冷一笑。
他这一笑让我觉得自己似乎被一团湿冷冷的蛇盯住了。
“区区粗人,扰了阁主的清净。”知风师姐猛地把我的脑袋往地上按。我半张脸都被重重摩擦在地上,艰难吐气。
“右副使,你太较真了。”这位“沈叔”终于离远了我,重新坐回主殿,耷拉着眼皮,阴晴不定地道,“你知道的,我是最喜欢真性情的人。”
“阁主再怎么喜欢,也别忘了,这可是寒谷的人。”知风淡淡提醒道,“沈叶明未死。寒谷出来的每一个人,您都应该小心为上。”
“你真是越来越无趣了。”“沈叔”摇了摇头,兴致缺缺地说,“我和他的事情,我自有分寸。只不过时间过得太长了,这么多年终于再看到一个,我难免有些欢喜罢了。”
“属下知道阁主仁慈。但阁主,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即便是稚子!”知风沉沉道。
上头那位主沉默了下来。
我喘着气纳闷:鬼个勒!你们都在讲什么话?!一路都被下迷药,一进殿就被打得人,是我!被碾压在地板上的,也是我!防什么防?!
“沈叔根本就没提过有这个人,防我干嘛?”我捂着脸愤愤不平,“你要想找沈叔,自己进谷就是。他就一直在谷内等着。”
两个人侧过脸盯着我不发一言。
我摊了摊手,道:“盯我做甚?你们不认识路啊?”
大殿又静了静。
“阁主若没有吩咐,这个人,我就先带下。”知风垂着眼睛作揖道,朝我抬手来了一刀,于是我又像破抹布一样被拖出大殿。
“看着,确实是个废物。”这是我陷入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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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寒谷的徒弟,便从来没有回来过的。
而能跟知风师姐相识,也是极其有缘份的:那一年,我刚来,那一天,她刚走。
每逢重阳节,三娘就喜欢拉着我一起做熟食。按三娘的意思,女孩子家要精通一门厨艺,绝对不能饿死自己的。虽然我是最讨厌洗东西和煮东西,但对于切东西,我倒是有股莫名的热情。所以我跟三娘在做吃食和酿酒倒是配合得尤其好。而重阳这天,三娘就像煮沸了的水,话非常多,跟我讲一个又一个关于热气腾腾的寒谷的故事。
而知风师姐的故事,便是我听到的第一个故事。
初入寒谷时,我就惊诧于这一树烂漫的梅花和这簇簇团团的梅花树下的那一袭动人的青衣倩影。
三娘说,我来寒谷的这天,很是特别。因为在这一天,寒谷同时迎来了新人也送走了旧人。新人大约是我,旧人大约是知风。这是寒谷时隔6年又一次入新人,也是寒谷时隔3年再一次送旧人。所以,这年的重阳日,三娘一直感叹连连:“一来一往,却都见不到想见的人。”
这句话,我很是感同身受,而且我觉得自己比知风更委屈。好歹知风师姐为了见师父,只等了一天,就离开了。而我为了见师父,等了3个月,那时候都没见到人影,还只能继续没名没份地寄人篱下,胆战心惊地过日子。
三娘把洗好的大白萝卜递到我的案板上后,擦了擦手,叹了口气,道:“知风,之所以取名为‘知风’。是因为你师父原是希望她能够如风一般,一世自由,不被囚住。却不想她还是自己走进了风口,挣不脱扯不断。”
“这寒谷挺暖的,哪有风口?”我奇怪道。
三娘瞟了我一眼,自顾自地慢悠悠道:“情不知所起,风起云涌呐!”
我那时也满腹心事,所以没有太多同情的心情,便冷淡道:“空荡荡如斯,何来得起!即便是有,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三娘瞪圆了眼,望着我,不吱声。
而我的师父,却第一次闪身出现在我面前,一袭淡淡的紫衣,一头墨色长发,眯着一双尖尖的桃花眼,像看到金子般欢喜地盯着我瞧。吓得我当时一顺手,就把手上的菜刀朝向他,猛地扔了过去。
“呀!”
“谷主!我的菜刀。”三娘已经尖叫着追着空中的刀痕跑了出去。
师父潇洒地一个侧身,避开湿漉漉的菜刀,再次近身,用冰凉的手摸了摸我的惊慌失措的脑袋,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要不要当我徒弟?”
咦?不是说这寒谷收徒很难吗?所以入谷后,就是打杂几年,即便是干苦力几年也要撑住,要竭尽一切,死皮赖脸地留在寒谷。可是这谷主怎么收徒收得好生随意?扔一把菜刀,他就可以收徒?难道这其中还有别的真正用意?
我心里六分庆幸三分疑惑和一分自豪,然后故作谦虚地点了点头,道:“我就是来当你的徒弟的。”
师父愣了愣,摸了摸我的头,笑道:“知风,你见过?”
我点了点头,爽朗道:“进谷的时候,正巧见她站在梅花树下。”
“如何?”
“很喜人。”我老实道。
师父又眯了眯桃花眼,一歪头,笑道:“你说的是,梅花?”
我点了点,我从未见过梅花能开得如此茂盛和喜气,连树后人都能遮住。
师父又摸了摸我的头,轻轻问道:“那人呢?”
我忍住想拍下他的手的冲动,忍受着他手上刺骨的寒气,前前后后仔细想了想几轮,慎重道:“走得急,只来得及瞧见一袭青衣。但那身影,却是独有的风韵。”
师父袖手一甩,背过身,望进庭院里,停了良久,才悠悠道了声:“你既是替她来,欠的总是要还的,你且随我来,记一记她的面貌,以后也知道得向谁讨债。”
哈?哪来的债?!
可是师父,你一直忘记告知我,到底是谁欠谁的债啊?
我睁开眼,望着床梁,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一觉睡得无比地累。
我挣扎着起来,转着僵硬的脖子,瞧了瞧周围的环境。一室安宁,风和日丽。还好还好,终于不用一醒来就被灌着汤汤水水,不用昏昏沉沉了。对于连续5个月一直过着雪里来风里飘雨里过的日子,如今能自由地僵躺着,我感觉到非常地满足。
“醒了?”清冷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知风。。。师姐。”我有些敌意地望着无声无息站在我床尾的女人。我觉得自己一定是欠她的。见她一面,自己被折磨得快丢了半条命。
“我不是寒谷的弟子了,不用叫我师姐。叫我右副使。你,认识我?”师姐端着一个黑乎乎的碗,蹙着一双眉毛盯着我看。
“嗯。师父带我看过你的画像。”我老实地点点头。
“你就是当年进寒谷的人?”师姐一边轻轻地转着勺子,一边淡淡地盯着我上下打量着。
我盯着她手里的碗,点了点头。黑漆漆的,这里面,不会又是迷药吧?!
“你的眼力劲倒是不错,见到真人就能立马认出来。要是武功也这么突出,就不至于这么狼狈不堪。”师姐一边拍开我的穴道,一边托过碗道:“起来,喝了它。”
我唯唯诺诺地端过碗,心理腹议道:那还不是每年都要瞻仰一次各位师兄师姐的画像,而对于她总是好奇多记了两眼。可恶,如今想想,原来真的是让我还债来着。
唉,这债太苦了。。。
“酒三千真的出谷了?”师姐看着我,冷冷问道。
我点了点头,苦巴巴地咽下比砒霜还苦的汤药,闭不上嘴也说不出话。
“有说往哪里去了?”师姐扔了一颗糖给我。
我抹了抹嘴,郁闷道:“三娘说,师父是收到了左家庄的红字书信后,就匆匆出谷的。所以没有特意交代什么,我想大约是去左家庄了。”
“左家庄?”师姐疑问道,“左家庄在南方,你往西北来干嘛?”
天杀的,我想来吗!?我一脸懵逼地看着她,弱弱道:“我是被绑来的。”
师姐的眼风扫了过来,凉凉道:“我听阿达说,他是在东边的边境抓到你的?”那眼神赤裸裸地在质疑我,从外到内,从头到尾。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忍!于是我呆在那边,不知言语。
“如此不知进取,寒谷怎么会容得了你8年?!”师姐越发苛刻地进行人身攻击,“居然能被阿达阿舍这种小人物抓住,真是丢尽寒谷的脸!”
我心里挣扎道,我还有2年的留谷时间,我还不算真正出谷。我如此低调地出谷,鬼知道寒谷居然跟人结怨,还能让我给碰上。而且,我那是被抓吗?我那是又饿又冷晕过去,被别人捡了个现成的而已。
“哼!挺能忍的。”师姐瞟了我一眼,见我没有应答,冷哼一声,扬长而去。留我一个人重新躺回床塌上。
我理了理这期间的因果,这些年的岁月里师父是教养了我,算起来是我欠了师父的恩,而师父最后没见师姐,是欠了师姐的情分。所以归根是,我欠了师姐的恩情。大概,这就是债吧!可是,师姐,你长得如花似玉,为什么在意师父这种没心没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肩不能提手不能挑,还天天偷懒的人啊!唉唉,三娘说得不错:“情不知所起,风起云涌。”只可怜了我,还得给师父收拾残局,师父当真是我的累赘啊。
“当年要是一开始就只拜了沈叔当师父,多好!也没有这么多糟心的事情。”我盖上被子,舒展了全身的筋骨,迷迷糊糊地想着,“左家庄,南方?那距离禹都,是不是很近?不知道,阿珏,是不是能见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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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阁的阁主是沈叔的同胞弟弟,叫沈叶清,而师姐是千秋阁的右副使,已改名叫沈风。千秋阁对师姐待遇好得让人发指。不仅仅让师姐身处高位,肩负重责,而且饮食起居有一群仆从伺候。我怀疑沈叶清是把师姐当女儿和接班人来培养了。我觉得若沈叶清开口留我,再挖一次寒谷的墙角,我觉得自己也会好好地考虑一番。比如现在,虽然遇除了遭受点冷眼冷语外,但吃喝拉撒睡都是极好的,我都有些乐不知蜀了。
十五天后,当我带着恢复康健的身子和清爽的心情随着沈风重新踏入千秋阁主殿后,再看着沈叶清的这张脸,心里还是突突突地腾起一种被野兽盯上的战栗感。然后我再一次发现人与人之间的待遇和运气真的是有天和地的差距。
因为我一入殿就被沈风一把按着头紧贴着地行大礼,虽然我并不觉得自己像前几天那么难受。但转头见师姐只是微弯着腰敷衍得拂了拂,依旧一副清冷的语音语调:“阁主,人来了。”而我依旧被一股压力死死压着,动弹不得。我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
“嗯。”沈叶清沉了沉眉眼,望着大殿里的人,轻笑了声。
“我打算带着他往南方去找酒三千。”师姐面不改色道,“不知阁主意下如何?”
沈叶清已经闪身上前,一把薅起我的头发,盯着我,对着师姐道:“你去,她留下。”
疼疼疼,这个死变态,抓人为什么要抓头发?你不会抬下巴吗?
“她不在,酒三千就不会现身见我的。”师姐淡淡地看着远方,连个空气都没往我这边荡一眼。
“右副使,你就不怕赔了夫人又折兵?”沈叶清扔了我的头,转身站起来,舔了口手指道,“不如先让我尝尝她的味道,这样买卖也不亏啊。”
我心里惊恐万分,这是皮肉殿?还是食人窟?
“阁主若想这辈子都见不到沈叶明,倒是可以随意尝尝。”师姐轻笑了起来,像沾染红尘的仙女,清冷地凑到沈叶清的耳旁呢喃道,“我拖住人,你去夺人。”
沈叶清盯着近在咫尺的脖颈,转了转漆黑的眼眸,笑着拉开了距离,道:“我就好奇这孩子,你又何必较真呢?右副使,你我志向相合是唯一的一对,事事自然都好说。”
我看着沈叶清用着沈叔的脸对着师姐做出你侬我侬的深意,突然就好奇师姐心理会不会有点反胃?沈叔是不是因为知道这件事,自己的弟弟如此依恋本门的女徒弟,所以日日抄经念佛,为他洗去罪孽?难道,师父因为沈叶清夺人所爱,所以一直对沈叔气焰难消?这这这,红颜祸水,怎么这么复杂?
我正如此想着,师姐砸过一个冷冰冰的眼神。
我心里一个疙瘩:难道师姐也会看心?
“不过,这个人,我倒是真的很喜欢。”沈叶清转身朝主座走去。
我惶恐地抬头望着沈叶清,这个变态真的很难出常理牌。
师姐看都不看我一眼,衣炔一摆,转身远远传来了一句:“记得别弄坏了就行。”
我便听到前面脆脆的轻笑声,起了我一身鸡皮疙瘩。不会吧?!!!师姐!!!!
大殿里第一次只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跪着。
沈叶清坐在上头没有一丝声响。
等了许久许久,我好奇至极,微微觊觎过去。
“一刻钟,”上头传来漫不经心的声音,“你倒是个能忍的角。什么时候入谷?”
我在心里猛烈地翻了一轮白眼,温顺道:“天顺33年。”
“沈叶明这几年在谷里做什么?”沈叶清放低了声音继续问道。
这思路好跳脱,但我跟得上:“沈叔一直在抄经书。”
“呵。”沈叶清发出一个气声。
我脑中快速地又过了一遍这八年的观景,小心翼翼地接住梗:“不过沈叔每年,四月十三会去梅林三天,九月初八去祈星楼三天,腊月去后山三天。”
沈叶清的眼睛眯了眯,淡声道:“哼,真会挑时间。”
我听到什么东西碎裂得声音。
我整了整脖子,干净利落道:“三娘说,他是想念一个旧人。”
“旧人?”沈叶清嗤笑道,“真把自己当个长情的人物了。不知羞耻!”
唉,听听,这语气酸酸的。我好奇地抬头看着他,期盼他能多说一些。
“还有呢?”沈叶清转过来,继续问道。
呃!难道需要把沈叔抄的经书明目都一一罗列?可我没记那么多啊。老天,你是不是在惩罚我没对真正的师父敬孝心?我再滚了滚脑袋里的场景,斟酌道:“每次见完故人,沈叔都要喝瓶长天一色,醉上三个月。”
上头终于沉默了。
我觉得自己真的是机智过人,忐忑地等待着接下来的命运。
良久,沈叶清才悠悠问道:“长天一色你能喝多少?”
这个问题真怪,我骄傲答道:“额,从未醉过。”
沈叶清笑了笑,“是吗!!果然是酒三千挑的好徒弟。只是你师父欠下的债,看来得由你来还了。”
胡说!他又不是我真正的师父,我干嘛老是要帮别人还债。我一面在心里暗骂,一面端着谦和的姿态。
“我该把你送到哪里去呢?”沈叶清慢慢挪过来,像只蛇绕着我转,“你师父在左家庄有桩孽缘是要处理,你现在过去显然不大合适。要不,你先帮我去趟禹都吧。帮我赎个东西回来。这东西,是你师父借走的。你去一趟,帮我拿回来,也是应该的。”
显然,我没有选择,也不能有意见。
因为在说话间,我下巴毫无预兆地咔啦一响,一个东西顺着舌头滚入我的喉咙,然后再嘎达,恢复原状。徒留我惊呆地捂着自己的嘴和胃,愣愣地看着这张和沈叔一模一样的笑脸,一片迷茫——我刚刚是被下毒了?还是被下蛊了?
“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冰冷的眼神折射出死亡的味道。
我拼命地点头,再点头。
真不知道,寒谷这几年,我都学了什么。居然可以接二连三地栽在别人手里!第一次,我突然觉得寒谷这个词,有些没用,它的气质怎么跟师傅一模一样?
沈叶清摸了摸我的头,突然道:“寒谷有醉生梦死温柔乡,千秋阁都是一本正经老实人,你知道吗?”
我捂着发麻的下巴,沉默不语。
沈叶清柔了柔目光,看着我,一词一句慢慢道:“别急,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到时候,你若无路可去,可以来这里。千秋阁会一直等着你。”
大言不惭!盲目自信!狂妄自大!!我捂着肚子,心理鄙夷。
沈叶清笑了笑,又往大殿上座慢慢走去,道:“滚!”
我见他挥了挥衣袖,赶紧一屁股挪起,往外跑去。这个人就是一个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