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池的结界固若金汤。
我很担心师父是否能找到那洞口的寒气和那扇黑门进来?阿珏是否有发现我被关在这个鬼地方?外头是不是有人正在用尽全力地想将我找出去?总之,我觉得好似过了很久很久,结界一动不动的,而时间似乎正在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沈叶清走了,也直接收走了雪涯那灿烂的美丽。现在入目可及之处只有蓝到发黑的结界,它像一把平整的刀斩开了所有与外界能够相连的所有东西,从上到下,内里平整又荒凉,连只活物都看不见,比这世界最抠门的守财奴还吝啬。
而玉安生早已放弃,一脸生无可恋地敞开身子瘫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不觉,睡的正香。
我绕着玉安生,贴着结界走了一圈又一圈,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走无可走,看无可看。这寂寂无声里有一种让人想发狰的戾气。我朝唯一的活物,玉安生,踢了踢他的右脚,开口唤道:“玉安生?”
玉安生懒懒地翻了下身子,往旁边挪了挪,继续趴在地上呼呼大睡。
我蹲了下来,扯了扯他的衣袖,烦着他问道:“你说这轮回池,为何不见池子呢?你刚刚有没有看到池子啊?”
玉安生一动不动,看着似乎睡得深了一些。
我盘腿背着他,坐了下来,稳了稳心神,开始默默诵读起了《莫尘》,压住有些慌乱的心神。
可玉安生居然微微打起了鼾声,鼾声一声长一声短,长短分明,极有节奏。
我忍了又忍,实在忍不过他,只能停下《莫尘》,无奈地转身瞧着他睡得一副天真浪漫,不谙世事的模样。我叹了一口气,低头无聊地瞧着他细细打量,可瞧着瞧着便发现,他这张脸没了那双大大的杏眼,着实寡淡了很多。虽然眉鼻长得也是俊俏,可惜眼下泛青,嘴唇刻薄,整张脸若无地缠着一股极淡的病气。可若隔得远了一些瞧,配上那双大大的杏眼,这极淡的郁结之气反而添了几分文气,趁得整个人单纯天真。但看久了就会让人心生厌倦之感。
不过,这双杏眼确实好看。
只是…我左右瞧着这双眼睛,心里一动,总觉得好似在哪里见过。在还没踏入白玲玉之前,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我细细想着,又觉得好像没有见过。但这种熟悉感?
“可有瞧出花来了吗?”玉安生睁开眼睛,亮亮地看着我,笑吟吟地道。
我垂头看着他,想了想,问道:“你还记得你是什么时候在白玲玉里的?”
“很久,不记得了。”玉安生挑高了眉头,直起身来,拍了拍衣襟,问道:“为什么这么问?”说完四处张望了一番,又问道:“过去多久了?”
我已经贴身的结界,沮丧地摇了摇头。
“唔...有你的老仆人在,酒三千应该不至于找不到这里吧?有些时间了,看来事情有点棘手了。”玉安生抬头望向头顶,悠悠地道,“奇怪,城青殿也没有人找过来吗?这可是他们的镇店之宝,难道是不想要回去了吗?”
“你之前是怎么进来的?你再试试看能不能出去?”我跟着他抬头向上看,可除了一点黑斑外,再无其他。
玉安生摇了摇脑袋,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进来的。”他朝我摊了摊手,补充道:“莫名其妙,突然就进来了,还刚好在你的眼前。想想若是突然出现在沈叶清的面前,那不得被他揍惨了。”
“那进来之前呢?你是刚好是有在做什么?或者说是有站在什么位置上吗?碰到了什么之类的吗?”我耐心地提醒他,“细细想一想,有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玉安生果断地摇了摇头。
“你再好好想一想。”我忍不住提高了点声量,声音荡开,听起来像是正用剑尖细细地在一块平整光滑的石头上细细密密地划着,细细刺啦刺啦。
我脑子发麻,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这里不对劲,很不对劲。我也不对劲。
玉安生似乎也看出了我的不对劲。他连忙顺着我,道:“嗯,我想想,我好好想想。你知道的,我当掌柜这么多年见了那么多人,早就练出一双很容易辨别和记住东西的眼睛。你等等,我马上,现在就想一想。马上就带你出去。你忍一忍,忍一忍。”
我努力地压着心间腾起的一团怒火,只觉得眼前的这张脸这个人晃得我整个人更加不好了。
玉安生见此,伸手就往我的眉间点去。
我一把握住他的手,全身一松,有股冷冽顺着我的后脑勺沿脊椎一路下去。我听到自己声音问他道:“你想如何?”
玉安生顿住,没有收回手,而是僵着,看着我颤着声音,唤道:“宋丹雅?”
我看到握住他的手一抖,玉安生整个人像卷麻花一样翻腾而起,连带着把原本身后贴着的结界也一并推开了出去,空间离开便大了许多。而我的身子不知何时已飞了起来,一只脚狠狠地往他的背上死踩过去。玉安生一手撑地侧身错开半个身子,一手朝我的腿脖子狠狠地拍了过来。两个力量撞在一起,我看到玉安生如离弦之箭,再一次弹飞,整个人又撞上结界,把结界又推远了许多。视野终于坦坦荡荡地舒然开朗。
结界晃了晃,颜色变得更深了,但也不再动弹。
我看见玉安生慢慢地站了起来,朝我狠狠地抹了一把嘴边的血,整个人如一头饿豹扑了过来。可我只觉得他动作虽然漂亮,但是速度实在慢。我还在感慨着,可我的手已经抬起来挡住了他攻来的双手,另一只脚正也抬了起来,毫无犹豫地往他的心口踹了过去。
玉安生顿时跪下一只脚,一歪头避开了我的掌力,抬起双臂架住了我的脚,护在了他的胸前。
我还没来得及细想,我的腿已经猛地往下狠狠一压,玉安生涨红了脸,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眼白突出,脸上再添上数道细细的利痕,彻底弯了腰。
“蚍蜉撼树。”我听到我的声音冷冷地“哼”了一声,腿上的力量再次压着玉安生的抵抗,猛地砸了下来。
玉安生一个闷哼,撤手借力,狼狈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勉勉强强地从我胯下避开,这次是趴着又吐了一口血。
我瞧见他抓着自己的左肩用力一顶,掰正脱臼的左手,慢慢地直着身子喘息,眼神凌厉。
我还没看仔细,视野一抬,已从玉安生身上离开,移向了固若金汤的结界。原本蓝得透黑的结界变了一个模样,像是从头顶往下撒下一张巨大的鳞次栉比的渔网,每个比珍珠还小的网洞里有一蓝一黑的东西悠悠地浮荡着,偶尔还见比邻的两个网洞之间互相窜来窜去。整个空间被这密密匝匝地填得满满当当,一蓝一黑互相交应。
我瞧着这东西好奇。但我的身体明显对周遭的这些不感兴趣,而是直接奔向了头顶上最黑最蓝的那一处。
只是视野又是一顿。
玉安生抱住我的一只腿,大吼了一声,用尽全力地把我的身子往下沉。而我的另外一只脚更是毫不客气地踏上他的肩膀,足底使力,直接把他往下踩,借力想要把另外一只脚挣脱出来。但玉安生死死不放手,咬紧牙关,两脚窜上来从背后夹住我的大腿,更加用力地把我拽回地面。我的手毫不犹豫地往下拍向他的腿,于是这次我听到了两声清脆的骨断的声音。
玉安生这次直接砸在地上,两腿无力地摊着,两只却死死地抵住自己胸前的我的脚,脸色煞白。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小舅舅,都这个时候,你拦我作甚?”
我看到玉安生的杏眼一下子撑得大大,似乎也被吓了一跳,双手更是被压得“咔咔”一响,胸口往下坍陷了些进去。玉安生的嘴唇抿得紧紧的,血液却不要命地从他的嘴角争先恐后地往外挤了出来,如黄河决提,拦都拦不住。他颤抖着薄唇,气息紊乱,断断续续地问道:“你,你刚刚喊我什么?”
我的身体默了默,抬开了压着玉安生的脚,伏身向下,似乎盯着他瞧了又瞧,嗅了嗅,然后平铺直叙地开口道:“小舅舅。”
那声音冷得让我和玉安生同时像被一把尖刀挑着心脏处狠狠地刺了一刀。
“咦?”我的身体疑惑了一声,抬起手心突然往脸上一盖。
我的视线瞬间暗了下去,复又明亮了起来。我看到我的手在我眼前翻了翻,然后我的声音又起道:“左眼?居然藏在左眼里?”
于是我看见我的手指直直刺了过来,这一瞬间,我觉得我的三魂六魄居然有一种生死与共、同归于尽的炸毛,纷纷抖了起来。
一双血淋淋的手握住了我的指尖,堪堪停在了一寸远的位置。
我听到玉安生的声音疲惫地问道:“谁是你的小舅舅?”
我的视线从血手转向了玉安生。
玉安生的脸惨白如雪,下半张脸上的凌乱污血吊着他一口气,他拖着被废了的两条腿,一跃而起,一手挎着我的胳膊,一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指尖,整个人悬空挂在我整个手臂上。他定定地望着我,边吐血边问道:“为什么叫我小舅舅?”
我看见我的手一抖,便见他整个人如一个破麻袋被甩飞了出去,再一次撞在结界上,疼得整个人紧紧地蜷缩了起来,再也站不起来。
我的手甩了甩,像是沾了什么污秽的脏东西似的,还在身上的擦了擦。过了一会,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开口道:“你的气息明明没变,你居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哈哈哈,有意思。”我的身子朝玉安生闲闲地走了过去,弯腰仔细地看了又看,又道:“哼,真可怜。”
语气戏谑,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雀跃。
玉安生的头埋着,努力地侧脸露出一只眼睛盯过来,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我的脚。可惜,他的指尖拼命地挣了挣,终是无力地垂了下来,刚好距离我的脚只有一寸远的距离。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低低地轻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一种大仇得报的惬意和轻快。笑了一会儿,我的声音又开口道:“小舅舅,看到你这样活着,真好。以后便也这般继续活下去吧,永远就这么活下去。”
玉安生一动不动,眼神都开始涣散,却固执地转着一只杏眼紧紧地盯向我。
可我的声音却突然阴沉了下来,甚至带了一点恨意道:“你不配有这双眼睛。”说完,指尖犹豫了一下,却转而直直地抠向玉安生的眼眶处。
玉安生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要扣掉这双杏眼吗?可是,我最喜欢的就是这只眼睛了。我死死地盯着那伸过去的手,心里急得把各种能知道的心法乱念一通,紧紧地死盯着那干净的指尖。
我闻到更新鲜更浓郁的血的味道,我听到玉安生绷直了背凄惨地大叫了起来,像是被一下子要去了半条命般地惨叫着,比凌晨3点的猪都叫得还要凄凉十分。
一抹玄色黑衣角一闪而过,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轻地抓住了我的手,扣了下来。
我看到师父抬起他那双斜长炯秀的眼睛瞟了我一眼,温温和和地道:“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的手快速地甩了一下,试着想缩回来。
可师父的手就那么松松地扣着,不放。
“多管闲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道,我的脚暴起踢向了师父,似乎要以暴制暴地摆脱牵制。
师父挡在了玉安生的身前,一只手依旧扣着我的手,另一只手连连挡住攻过来的脚,在一连几十下的眼花缭乱里有条不紊地防住了所有的攻势。这手势熟悉得就像当年我往他头顶上故意撒下一兜的果梅,当初本想看他被砸得哇哇乱叫,好让他知道他新收的弟子不是能那么随便就给糊弄过去的。但师父就是这样一手拍苍蝇似地拍开了所有的果梅,朝我睨了一眼,继续安睡。于是我因浪费粮食被三娘追着骂了好长的一段时间。
我的身子眼见腿不够用,另一只手便也勾了过来,一上一下,上是佯攻,下是妄图折了他一条腿。但师父扯过扣住我的那支胳膊,靠近了些,约束了我的腿上的力气,伸手快速直接地卸下我两支胳膊,顺便叉起,直接把我面朝黄土地狠狠地背摔在地。
我听到我那被扣住的胳膊也传来了一声骨折断裂的声音。
师父从后面用膝盖压着我的背,一只手按住我的脑袋,一只手带着凌厉的指锋点向我的后脑勺上。我虽没有看见他是如何动作的,但心里没在怕的。可我的身子像是一条上岸许久终于知道自己要被渴死的鱼,绷了起来,一挣再挣。我听到我的声音骂骂咧咧道:“敢封我,你等着。”
我听到师父依旧温温和和地道:“别急,一直等着。”
终于黑浪拍了过来淹没了我所有的意识和感知。
“这次赶上了。”我在心底叹了口气,放松地任由自己失去了自己,一无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