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君大破旭前部落,东南五部大受震慑拱手退还所占三城。”
宝座上的男人睥睨这跪着传报消息的小卒,并不说话。小卒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惹得君上不高兴,一动也不敢动。
他一张口就冷冷地说:“她倒是厉害,半年打破五个部落收回十二城。”
明明是捷报,君上为何这样不高兴?小卒想不通,只好连连称是。
殷柏见小卒这副模样,心中不知为何更加暴躁了,他不耐烦地说道:“还不下去干什么?”
小卒得了命令,不敢在君上面前多呆,立刻退下了。
小卒心里纳闷:“都说君上温和,我怎么觉得这么令人害怕?还不如圣君平易近人呢。”
每当殷柏心中烦躁时,都会到他自己的密室里把玩他的小玩意。此刻他也不例外,他回到平和殿打开密室的门,挂在墙上的风筝最先入他的眼。
他一把扯下风筝,说道:“卫翎,我果然叫不得你殷桐了。”
他将风筝扯下时用力过猛,那苍鹰风筝的翅膀处被扯破了一个大洞。他自言自语道:“在你眼里我是翱翔九天的苍鹰?我看你才是吧?”
烦!实在是烦!这密室里几乎每一样东西都和她有关。她捡回来的石头、他送给她的瓷瓶、他与她一人一个的不倒翁……
“我要出宫去散散心。”
他独自一人走到宫外,他到自己最喜欢去的杂货铺去想找些自己喜欢的小玩意。
烦!为什么到处都是这些声音!就连杂货铺里也是!
那个身体壮实的汉子对杂货铺的老板说:“圣君真是厉害啊,才没过多久就收回了十二城。”
杂货铺的老板满脸笑意地说:“圣君英明,有她在还有什么可怕的?”
那个骨瘦如柴的男子生了一对三角眼,他说:“若不是君上这些年来打压这些部落,我怎么会逃难到魔都?”
杂货铺的老板是个老好人,他说:“话不能这么说……”
壮实的汉子也说:“就是,圣君这不就是去把咱们的土地打回来了吗?”
三角眼十分不屑地说:“她是去给君上收拾烂摊子去了。”
收拾烂摊子……原来他们是这么想的……
杂货铺老板娘向来只坐在柜子后面静悄悄的打络子,店中的那些既不好看又贵的络子就是她打的。据说她并非安静的人,是老板嫌她生了一张刻薄的嘴总是能把客人挤兑走,所以让她少说两句的。
老板娘突然说:“女人本事再大有什么用?还不是嫁人生子一辈子围着老头子和孩子转?圣君将来还不是要嫁给君上?她本事再大也得围着个没本事的君上转。”
老板见她说出这样大逆不道地话来,立刻制止道:“婆娘,你别瞎说。”
老板看着店中一个面色不佳的客人正出神,他看他衣着贵气立即上前去招呼。谁知他刚要开口,那客人的凤眼狠狠瞪了他一眼甩袖子走人了。
那客人不是殷柏是谁?他转身离去,老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婆娘,你看看这个客人又被你吓跑了?”
“我又没挤兑他。”
“你说的话大逆不道,这……”
三角眼说:“老板娘说得没错,圣君这样的奇女子嫁给他只能收拾一辈子烂摊子。”
他当真无能吗?八百年来魔界在他的管理下无战事,百姓生活富足。他把他父君连年征战消耗的人力物力财力慢慢地都补了上来……他以为把殷桐接回来之后二人能将魔界打理得更好,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终于明白了殷震天当年对他说道话。
殷震天说:“无论是谁即便做得再好也会被她的光芒掩盖,因为她生来就是不同。”
身为魔君的他终于明白了夫君当年的心情,果然,殷震天临终前对他的叮嘱是正确的。殷桐是一把好刀,用得不好会伤了自己。
“用得不好怪谁呢?还不是怪我没本事?父君你为什么一意孤行把这能者居之的位置传给我,你让我的每一天都担惊受怕。如果我不为君,我也是个恣意潇洒的人。”他无声地呐喊着,这些话他只能在自己的心里说,谁让他是魔君?
他在街边买了壶酒,酒不醉人人自醉,让他醉的是他自己的心情。他跌跌撞撞地回到魔宫,迷迷糊糊地打开了自己的密室。
“为什么哪里都是你?”
他一脚踢倒了一个装着瓷器的柜子,名贵的瓷器摔落在地变得七零八散。此刻他突然觉得曾经自己珍惜的“宝贝”这样不值一钱,他发了疯一样见到什么便销毁什么。
噼里啪啦的破碎声让他清醒,他在他造成的废墟里找到了越竹的画像,然后将掌心生的一把绿色的火送出去,把这个废墟烧为灰烬。
谁能想到捷报一日日地传来,群臣百姓个个欢喜得手舞足蹈,只有魔君一人忧心忡忡?
一日洪时部落投降之事传来,震惊朝野。群臣震惊的不是洪时部落投降,而是圣君居然没有经过魔君同意就擅自同意了他们投降的请求。
那群忠于殷柏的臣子纷纷破口大骂,他们说圣君未经魔君同意就擅自接受洪时部落的头像简直是目无君上胆大妄为。还说洪时不战而降是他们军力薄弱圣君应当借机打压。
老百姓们却觉得圣君的做法极好,他们当中有不少人的父子兄弟加入了抗敌的魔君,有不少人的亲人好友不便逃难仍在战地生活。他们是不想打仗的,不想自己的至亲好友们因为战争失去生命。
群臣在殷柏面前吵闹了几日,他干脆下了一道命令:“圣君之行实乃本君之意,诸位不得再议。”
君令一出,那些个臣子个个脸上像吃了黄连那样哭,倒是不少百姓拍手称快直呼“君上圣明。”
殷柏派鹿脸私下去探听民意,得知自己的命令在百姓中反响极佳,不由得有些沾沾自喜。
鹿脸是在他身边伺候惯的,知道他此时正得意,趁机拍马屁道:“君上圣明,只是那些光头赤脚的百姓不知道罢了。瞧瞧他们没见过市面的从前还只知道圣君圣明,咱们君上可是比圣君英明百倍的。”
他的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偏巧说中他心中不高兴的地方。他故意做出一副轻松的模样说:“他们当真这般说?”
鹿脸口无遮拦,他说道:“可不是嘛,君上您是不知道,前阵子在下出宫去,听见几男人围在一起说圣君雄才伟略,还说……”他突然不敢说出口。
殷柏明知道这没说的半句是贬损他的,还是忍不住问了:“还说什么?”
鹿脸纠结一番,大着胆子说道:“还说君上不过是个京城大叔,靠着前代魔君坐上如今的位置,还靠着圣君才把这位置坐稳。治国无良方,定边无将才。在下一听可是生气极了,立即叫了两个看守宫门的侍卫一起打得那几个人满嘴爪牙。”
鹿脸可没有叫人把他们打得满嘴爪牙,他这么说是为了让君上不那么生气,同时还能体现自己的忠诚。
殷柏面无表情说:“他们竟然这样想我。”
鹿脸说道:“君上,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东西胡乱说的。要我说啊,咱们君上的能耐大得很,圣君善将兵,君上善将将。正是君上知人善用,咱们才能永享太平。”
他悄悄瞥了一眼殷柏,见他的表情有些放松,接着说道:“君上的英明之处就英明在别人看不着,君上虽身在魔都可您的雄才伟略可都用在战场上了,别人不知在下这日日跟在君上身边的人哪里不知?君上这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本领可不是圣君能有的,这不,圣君都是听了君上的话才能接连大捷的。”
鹿脸这番无中生有给他增光的话可是说得殷柏心头一热,他问鹿脸:“你说本君要如何才能让所有人都像你一样知道本君的英明之处?”
殷柏被卫翎的风头压着,早就不开心了。这一点旁人或许看不出来,鹿脸可是一清二楚。
他说:“在下愚钝,君上心中必然是有主意的。”
殷柏一笑,说:“你果然懂事,我拟一道圣旨你送去送给圣君。”
他话刚说完鹿脸就立刻去替他研墨,殷柏三下两下写完圣旨还问了一声:“如何?”
鹿脸奉承地笑道:“君上是想把您的英明之处挂到面上来?”
殷柏说:“还是你机灵,快送去给圣君吧。明着送,行了你退下吧,我有个人要见。”
鹿脸见他起身要走,奇道:“君上要见谁在下去宣就是。”
“不必,我想自己走走。此人需我亲自去见。”
殷柏穿过花香阵阵,走到一处小院,扣门轻声叫道:“是本君来了。”
门口吱呀一声被人打开,绿萝那长丑脸上似乎有些欣喜。她说:“你让人撅了我的菜地起出殷桐的长枪,现在又来干什么?”
殷柏说:“本君知道那菜籽是父君赠与你的,珍贵得很所以特地来道歉。”
绿萝眉毛一竖,说道:“你提他做什么?那夜之后他再也没见过我。”说完这话她有些悲伤地说:“他是不是嫌我丑了?”
殷震天交代过,万不得已时绿萝是对付殷桐的利器。殷柏八百年来时不时来赔绿萝说说话,是以她敢将花地拿来种菜而无人敢多说一句。
他知道这个又老又丑的妇人用途很大,于是哄骗道:“父君没有嫌弃你,他灰飞烟灭前告诉我世上唯有你一人是他不舍的,让我好好待你。”
绿萝站在门后说:“他要是不死,怕是想不起我这个人。”
殷柏赔笑道:“我早就说了是我母妃太过厉害,父君对你闭口不提是为了保护你。”
绿萝一听,才侧身让他走进门来。
到了房中坐定,他开口道:“父君心中对你很是愧疚,当年如果不是桐儿……他也不会夺了你的法力取了你半个元神。”
绿萝听这话时本在喝水,听完后重重将茶杯砸在卓上说:“都怪这个怪物好端端地吸你父君的法力做什么?如果不是她,你父君会那样对我吗?我能变成这幅样子吗?”
这话若是旁人听了去一定会觉得好笑,夺她法力取她元神的是殷震天,她怪殷桐做什么?
她叹了口气说:“我不怪他那样对我,我这颗心这个人都是他的,他想拿了我的命去我也是愿意的。我恨是恨为什么他会把那个小怪物当成女儿来疼,那个小怪物明明害得我这么痛苦呀。”
殷柏说:“父君说他奈何不了她,所以要好好利用她。他疼她不过是因为她体内有你的法力和半个元神。”
绿萝将他的话信以为真,抹了抹眼泪说“你净是哄我。”
“我没有。”
他见绿萝擦干了眼泪,说:“你想不想把殷桐逐出魔界?”
“你们父子俩拿她当把宝剑使,舍得吗?”
“不得已之时,没有什么不舍得的。”
绿萝面目狰狞地说:“八百年前我听说她被天神一剑穿心打得魂飞魄散,心中不知有多高兴。我何止希望她被逐出魔界?我还希望她死。”
“如果你要为此付出生命呢?”
“呵,我也义无反顾。”
鹿脸见到卫翎时,她正在帐中喂一只小狼吃肉。鹿脸说明来意后,卫翎从他手中拿过圣旨放到一边接着喂小狼去了。
“圣君这样是不是对君上不太尊重。”鹿脸说道。
“哦,是了。来人,请鹿脸下去用饭。”
鹿脸知道君上对圣君的态度,自己也在圣君面前嚣张起来,他冷冷地说:“没等我宣读圣旨就把圣旨抢了去,一看不看就开始喂狼,圣君今日有些目中无人啊。”
卫翎放下手中的肉,说道:“难道我目中还需有你不成?”
“哼,这可是君上的圣旨,圣君不跪接岂不是目无君上?”
云泽手中一个箭步从帐外冲了进来,左右开弓给了鹿脸几巴掌。他骂道:“先魔君在时就许圣君不必跪接圣旨,你算个什么东西还想让圣君在你面前跪下?我看你是目中只有君上而不记先魔君之言。”
打完,云泽在衣袖上擦了擦手,从怀中拿出一个信封来给卫翎。卫翎打开信封,看完便在掌中燃起火焰付之一炬。
她对鹿脸说道:“今日你以下犯上,我饶你一命。回去之后你若是在魔君跟前再聒噪,我有的是法子治你。”
鹿脸是个机灵的,他马上知道圣君在君上身边安插了眼线。他立即闭嘴,不再说话,心想等回去之后再添油加醋地把这些事情告诉君上,看看君上怎么治她。等到圣君让他滚,他立马就滚了。
云泽说:“我方才在帐外等候,见这小子无礼,忍不住就动手了。”
他说这话时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卫翎笑着说:“你做得不错,他近来得魔君的心,是有些狂了。”
“我追上去把他了结了,省得他乱说话。”
卫翎伸了个懒腰,说:“不必了,由他说去。”她打开圣旨,说:“你去让居罗和雄猛来一趟。”
居罗和雄猛不久就跟着云泽来了卫翎的帐中,卫翎展开圣旨给三人看。
是雄猛先出声:“他怎么让我们先打华部?三日之内拿下是不可能的,三日我们的粮草都没到华部,怎么打?”
云泽也说道:“次战必败。”
卫翎却说:“他让咱们打,咱们就打。”
雄猛和云泽不解,他们齐声问道:“为何?”
一旁的居罗说:“他这样做是想压卫翎一头,在魔界中树立自己的威信,既然次战必败,咱们就必须打。”
雄猛笑了笑,说:“我还以为,还和那时一样呢。”
居罗说:“她如今是卫翎,不是殷震天说打她就打的殷桐,做什么事情她自有分数。”
她感激地看了看居罗,居罗知道她有话对自己说,于是说:“好了,我要去看看伤兵,卫翎你去不去?”
卫翎点点头,和他一起去看伤兵。
半年打下来他们虽没有打过败仗,但是逢战必有死伤,他们损失了不少出生入死的兄弟。
走一圈下来,卫翎十分压抑。她说道:“从前的我真傻,什么都听义父的话,,他让我收拾哪个部落我便收拾哪个部落,他让我和天界开战我就傻乎乎地去打。每一次我去看伤兵的时候心中都会愧疚,如果没有战争他们不会变成这样。”
“可你还是打了这么多年,还说什么‘义父没有错,即便有错我替他担了就是’的傻话。”他故意尖了嗓子这样说话。
“那时我知道义父并非都是对的,我心中想的是以战止战。后来我渐渐发觉,如果不是为君的一己私欲,魔界内部的战火、魔界对天界的战火就不会起。你那时说得不错,我四处征战收益的根本不是百姓,而是满足了我义父的欲望。”
居罗笑着说:“那你当时还跟我置气。”
“如果不是听见义父和殷柏的那番对话,我不会知道一直以来是我错了。也是那时,我打算了结了一切。”
“不撼动那人,这一切无法了结。”
“居罗你知道吗,江靖那一剑我并非躲不过。我以为那样就可以让一切停止,既然我重新回来了,我一定会让这一切停止。”
居罗眼中带着忧虑说:“在一切都停止之前,还要有很多人流血丧命……”
卫翎十分严肃地说:“如果到最后,那个位置上的人是你,我相信魔界的百姓一定能够得到真正的太平。”
居罗看见她这样认真,心中不禁想:“你是什么时候起了这样的念头的。”他知道卫翎不会说出口,所以没有问出声。
其实卫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的念头,或许是八百年前她在天河边巡视,看到魔界的妇人在天河边捣衣一江之隔的天界也有不少仙女捣衣的那个画面令她心中动容吧。天河两岸是两个不同的世界,魔界妇人和天界的仙女虽然没有交流,但她们手里的动作和眸中的眼神是一样的。
她在凡间学过一首诗,现在想来和当年在天河边所见的那一幕渐渐重叠。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比起何日平胡虏来说,她们更期待的是良人罢远征。无论是人是神抑或是魔,心中的情心中的意都是相似的。谁又喜欢连年征战呢?
各部落明明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和朝廷两不相犯。殷震天却逼着他们臣服逼着他们造反,殷桐就像他的一把剑,他指向哪里她就打到哪里。那时她不明白,后来仗打得多了她自己就渐渐明白,哪里有这么多人喜欢造反?不过是被压得过不过去了只能放手一搏罢了。反抗或许还能有条生路,沉默只会失去尊严渐渐消亡。
等到殷震天把那些“造反”的部落全都平定了,就向天界开战。他的野心和他的名字一样,震天。他亲率魔兵渡天河而战,被天君的神鞭打得魂飞破散,弥留之际还将殷柏殷桐二人叫来,让他们继承自己的志向。
或许是义父的死让她太伤心,以至于她那段时间有些极端。以居罗为首的几位将军都劝她,说殷震天错了这么久,她不能错下去。
她却说:“义父没有错,即便有错我替他担了便是。”
今时今日,卫翎觉得正是义父、殷柏还有许许多多因为战争牺牲的人、等候战士归来的百姓们让她成为了今日的卫翎。
她对居罗说:“他们父子的一番对话让我无意中明白自己不过是他们的一把剑,那时我的痛苦煎熬把我推向极端的深渊,我如今执意叫自己卫翎,是因为我早已不是殷桐不是他们父子手中的那把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