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尚且不算深,雪谷在暖泉的烘托下,已经隐隐开始泛出雾气。红袖弃了拐杖蹲在暖泉边,望着清可见底的暖泉水,正叹息间,打了个喷嚏。
难道,有人在想她?
那恐怕是绿芜了。
红袖想,她与绿芜也不是未曾分离过,她们各自历练的时间里,正正六年两人只见过一面。她记得那是绿芜历练结束之后,原本应该准时归来的她,整整迟了三个多月,最后伤痕累累地倒在百花谷谷口。若不是她不放心,日日去谷口守着,在深草丛中发现了气若游丝的绿芜,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受伤归来的绿芜并没有告诉她原因,只说被人陷害,遭了点罪,叫她不用担心。
红袖本想待自己历练之时,去狠狠地教训一下伤了绿芜的人,可怎奈绿芜说她已经报了仇,于是便只好作罢。
绿芜的伤并不十分重,都是些皮外伤,只是不知是谁给她下了毒,师父带着绿芜闭关月余才将绿芜体内的毒彻底逼出。伤好之后的绿芜与以前似没有太大区别,想来也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绿芜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劫难,要学会接受。
在红袖自己出去历练的三年里,对这句话感受最为深刻。
绿芜说她虽然迷糊,却是个多情、心软又良善的人,这样的人注定要受许多的苦。苦不苦她不知道,只是在那三年里她确实亲眼看到了很多疾苦,也有为了替别人打抱不平差点丢了性命的时候,也有在自己差点丢了性命被好心人搭救的时候。
所以,囫囵来说,只要迷迷糊糊的过,似乎就一切还好。
红袖对迷迷糊糊这四个字有天生的悟性。
她历练回来没有多久,师父便过世了。绿芜未曾流泪,干脆利落地收拾了谷里的一切,带着她来到了繁华的都城。她并不是不伤心师父的去世,也并不是不新奇都城的繁华,只是这所有的一切在她看来,都是个模糊的东西。
就像她的记忆一样。
她的记忆从五岁开始,五岁以前的她叫什么、来自哪里统统不知道。有时会有个梦境告诉她,她并没有忘记,只是她已经琢磨透了一个道理,既然忘掉的,就不要刻意想起来。
既然师父回不来,那便想念着就好。
她自是这么认为的。
唐白楚从红袖来到暖泉便一直留意着她。刚才小青的话他没有接下去,她并不是不简单,而是太简单了。
简单的如同一张白纸,如同眼前这一汪暖泉,清可见底,甚至还带着些女儿家的精巧与温暖。
百花谷的来历并不复杂,老谷主是个奇人,带着一个女儿隐居在百花谷多年,几乎不理会江湖之事。红袖若出自百花谷,那自不用如何担心。
话说百花谷主夫人也是个奇女子,算是个经商的奇才,走南闯北颇有盛名。却不知为何爱上了名不见经传却有以美貌闻名的百花谷主,追到了个天涯海角,最后竟然成了一段佳话。
她说绿芜是个美人,想来这个绿芜是承了百花谷主的样貌,和谷主夫人的性子,倒也是不辜负。
百花谷在江湖之中也不是毫无地位,只是因为少谷主为女子,谷中又无大弟子,便不甚闻名,更不会有人注意这个不会什么武功,又年纪轻轻的小姑娘。
不知是不是受百花谷主的影响,唐白楚望着蹲在湖边的小姑娘,竟觉得小小年纪的丫头会有些伤春悲秋的气质。这丫头眼睛生的明亮,似这邈邈泉水又似小鹿一般无辜,初见她睁开眼睛之时,唐白楚诧异,这双眼睛有些似曾相识。
只是他十多年未曾出谷,脑海中的红尘印象皆模糊于这逝水之中,即便偶尔勾起些涟漪,也搅动不起多少春水。
红袖蹲的有些久了,扶着拐杖站起来之时直觉腿脚发麻,缓了很久,才拍拍被压皱的衣衫,一步一步地回了暖阁。
第二日,天光微亮,经过白雪的反射,谷中已经仿若白昼。小青被红袖连拽带拉一路朝着暖泉奔去,待瞧见暖泉里那几尾活蹦乱跳的鲫鱼时,惊讶地合不拢嘴。
“还,还真的有!”
“快快快,去抓一条。”红袖拍着小青的肩膀,递给他个篓,催促道。
小青一边纳闷一边手脚麻利的把抓到的鱼递给红袖,瞧着她满意的神情,也将那一丝纳闷抛到了脑后:“这鱼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红袖捧着鱼篓像捧着珍宝似的。
昨儿得了唐白楚的指示,小青这一天都在紧密地观察着红袖。
她生火的时候,小青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你看这手法也太过娴熟。
她炒菜的时候,小青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这挥舞锅铲的力道拿捏的恰到好处。
她切菜的时候,小青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下刀的每一寸都干脆利落,整齐划一。
她········
“小青,你老是盯着我干嘛!”红袖终于忍无可忍,把锅铲一举,直直得指向小青的脸。
这下,小青觉得这个女人更不简单了,这锅铲举起的角度和力度,如果换成暗器,那定然十分精巧······
小青似乎魔怔了,红袖不再理他,自顾做好了菜,让他端给唐白楚。
小青眉头微皱,盯着颜色煞是好看的菜肴,总觉得这五颜六色的模样不简单。
红袖的声音压低,阴翳的差不多要滴出来水,一字一句地道:“你该不会怀疑我在饭菜里下毒吧!”
小青差点要点头,还好灵台的稍微保持着点的清明提点了他,不能这么直白,连忙否认:“当然不是!”
“我看你就是!”红袖气不打一处来,质问小青,“你今天吃错药了?”
见红袖生气,小青立刻乖巧起来,端起饭菜脚底抹油开溜,先去师父那里再说吧,反正他师傅那么厉害的人,就是有毒也不怕。
唐白楚瞧着小青端过来的红烧鲫鱼,赤褐色的酱汁裹满鱼身,看起来非常勾人食欲,正要下筷子被小青拦住:“师父,您不验个毒?”
“验毒?”唐白楚端详着他这个徒弟谨慎又诚挚的脸,内心一片哀嚎,他到底教出来个什么玩意!
唐白楚慈爱地笑,气若游丝地张口对小青嘱咐:“不必了,以后她的事不用盯着了。”
“师父查清楚红袖的来历了?”小青问。
唐白楚微微闭眼,深呼吸再道:“没什么来历,不过野丫头一个,不用挂心。”
“那个绿芜·······”
“我认识她爹,不碍事。”唐白楚不再理会小青,终于下了筷子。鱼肉进入口中,鲜美的酱汁顿时在口中爆开,鱼鲜嫩的口感瞬间包裹住口舌,这些年他果然是太苦了,怎得收了个如此愚钝的徒弟!
“认识她爹,认识她爹,认识她爹······”小青想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师父您见过百花谷主?”
“嗯~”唐白楚一边享用美味,一边搭理小青,“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有过几次交往,是个正派的人,你不用担心了。”
“哦~”小青终于松了一口气,再次见到红袖的时候,他也在纳闷,像红袖这样的姑娘,怎么可能跟“不简单”三个字有什么牵扯,哈哈,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红袖瞧着这一天咋咋呼呼,神神叨叨的小青,打算不理他,拄着拐杖朝暖阁走去。但小青一直跟在他后面,说:“师父说你的鱼滋味甚好。”
红袖这才有了点兴致,反问:“真的?”
“真的。”小青两步并三步追上红袖,又道,“师父说你的腿已经没有大碍,想要恢复的快些,可以去暖泉里泡泡,你的暖阁后方有一方暖泉,周围是师父的药圃,师父叮嘱我给你准备了衣裙,你可拿去试试,不合适再做改动。”
这下轮到红袖惊讶了,反问:“唐白楚这么说的?”
“是!”小青点头,“看来师父已经感受到你的诚心了。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红袖心想,若然绿芜的话好使,一条鱼就能抓住唐白楚的心。但这只是第一步,她想和唐白楚搞好交情,还是个细水长流的慢功夫,不能稍微有点进展就骄傲,于是便说:“还是不行,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做条鱼只是我的举手之劳,算不得多大的诚意,你可方便问问唐白楚有什么想吃的,要对症下药才行。”
小青仔细回想了下,说:“师父他在吃食上好像并没有什么偏好,而且,对症下药不是这么用的。”
“你帮我问一问呗!”红袖灵机一动,唐白楚或许真的没有什么偏好,但是小青似乎很爱她的手艺,便说:“你要是帮我问到了,我给你做好吃的。”
“真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那好!”
唐白楚原本在药圃里浇水,听着他的活宝徒弟被一个小丫头一道菜收买,干脆利落地出卖了他这个师傅,内心一阵叫嚣。然而转念一想,得很长一段时间可以吃到不错的饭菜,倒也是个不错的事,他得好好想一想自己想吃什么了。
如此一想,唐白楚丢下水瓢,径直去了书房。
他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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