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云破烟散(下)
在这期间,我并未留意四下的风起云涌。
亭中的众人已大半散去,我还默默站在原地,正恍然间,楼台月走了过来,低声唤了我声:“长姑娘。”
我一震,连忙抬头应他。却见楼台月嘴角含笑,冲我点了点头:“长姑娘,我是来告辞的。”
我一愣,却听他道:“我家嫂子这两日便临产了,待生育之后,我可能便会虽他们一家南下……他们为了我在此蹉跎经年,此地事情已了,便是时候离开了。我不知长姑娘你们几日启程,唯恐临行前无暇再见,便想此时向你告别。”
我怔怔看着他,想开口恭喜他,终于能与所念之人远走江湖。然而、然而——
“事情真了了么。”我告诉自己不要说、不要说,但还是忍不住,脱口道,“陆石青没有死,你们的仇还没有报,怎么能——”
楼台月一怔。我忙用手擦了把脸,低头掩饰道:“对不起我失态了……我没资格质问你这些,你已经、已经受了很多苦了,是时候换种生活了。”
楼台月默然看着我,良久叹了口气,抬眼望向远方,低声道:“长姑娘你这问题,我也无法回答,只是……”他顿了顿,又道,“我一开始极恨陆石青,恨到日日夜夜辗转反侧,恨不得生啖其肉、饮其血;后来,后来我想若是有人能发现临江阁的事便好了,若有人能为那些枉死的人说点什么变好了;到最后,我只想让少些人落入这魔窟……”
他抬眼看着我,低声道:“长姑娘,世间总无两全法。我虽未能完满地得偿所愿,但眼下的局面,已然是最好的结局了……”
我无言与他相对,不知该说什么。
他冲我一笑:“若我再年轻些,可能会纠缠不休……但一转眼这么些年过去,年纪大后,我也怯懦了起来。得偿所愿,不必再更蹉跎。”
“嗯。”我终于点了点头,长出了口气,露出一个笑,“李大哥的妻子何日生产?接生婆什么都找好了吗?”
他笑着点头:“找好了,是相熟人家介绍的。那产婆说,便在这一两——”
他话音未落,忽听一声尖利的怒吼惨叫骤然响起,如利刃般猛地割裂了古亭内的平静。所有人都被吓得一激灵,纷纷回头看去。却见古亭外的泊船处乱成一团,正有几个燕门弟子叫嚷着冲过去,兼之又嘈杂纷乱的悲哭和怒吼声响起。
莫名地,我心头涌起一股彻骨的寒意,几乎下意识地迈出几步,随即跑了几步,推搡开拥挤的人群挤了进去。
而人影攒动处的尽头,我的脚步猛地刹住,眼中几乎是毫无防备地闯入一泼刺眼的血红——
陆林的手还握在匕首的握把上,而那利刃已全然没入了陆石青的心口,殷红的血色正不停地创口处蔓延开了。
茫然而无措的神情还停留在陆石青脸上,他似十分不解地看看近在咫尺的人,又看看心口犹自不停颤抖的匕首,仿佛不明白为什么它会插在自己的身上。
“为、为什……”他颤抖着,一开口嘴角便涌出了鲜血,“你、你竟……”
你竟是恨我的么?他想问。
随后他似终于明白了什么似得,眼中的茫然逐渐被惊怒取代。他伸出手去,想抓住这行凶的人,想怒吼、想大喊、想求救,然而骤然,几滴泪水滴在了他勉强举在半空的手上。
仿佛是溢出来了一般,泪水终于涌出了那双清澈无尘的眼外。陆林死死盯着濒死的人,手还牢牢握在匕首之上,泪水却如断线之珠般不断滚落脸颊。
“你先去,”他又说了一遍,“我随后便来。”
仿佛是终于明白这句话的含义,陆石青脸上闪过惊怒和痛楚,但却已再无法回答。陆林猛一用力,拔出的匕首在空中划出了一道血痕,而陆石青的身体已无力地栽向了江面之上。
最后一刻,他的脸上还停留着惊怒、茫然等种种神色。
以及一丝终于恍然大悟的怆然悲色。
扑通——他的尸体栽入了水中,一股股血色染红了江面。
事发突然,周遭众人已然惊呆了。待陆林拔出匕首又将陆石青推下水后,才有人反应了过来,惊叫着喊人,还有人要跳下去打捞水下的尸体。
然而在所有人行动之前,陆林已经再次高高举起了匕首——
“不——!!”我失声惊叫。
可我的声音终究无法阻止任何事情。时间仿佛在不停放慢,只见陆林手中的匕首已狠狠割开了自己的喉管,鲜血狂喷,飞溅在了半尺内的地上、人身上、和他自己的青衣之上。
多年前浓荫处拂柳而来的清淡身影,终究被血色所淹没。
“不、不——!”我呢喃着,想冲过去拉他,脚却骤然一软。
而身边有人比我更快——楼台月几乎是踉跄着向陆林冲去,他比所有人都快,伸出的手已将将要够到了陆林的袍袖,却被陆林一旋身,挣脱了开去。
他只来得及回头,向楼台月露出了个浅浅的无奈笑意,便身子一仰、如断线纸鸢坠入了江水之中。
血色不断上涌,而那两道恩怨纠葛的身影,却已全然消失在了犹自不断翻涌的水底。
仿佛有人在惊叫,有人在大吼,有人来回跑动,还有人叫着他们的名字。而那些声音,都如同极远极远处的回音,我听不清楚、也捕捉不到。从脚底升起的凉意,仿佛把我所有的思绪和行动冻住了。我也想说点什么,想做点什么,可是我做不到。
我的眼睛只能死死盯着那一汪血水。
那一汪不断漫延的血水。
“……孝娴?孝娴!长孝娴!”
我的身体强行被猛地扭了过去,二师兄忧怒的脸紧紧盯着我,是他的手如铁钳一般锢着我的胳膊,痛意终于让我勉强找回一丝神智。
“陆、陆林他——”我的舌头根本不受自己控制,我也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陆石青……”
“我知道,我知道。”他的眼中满是悲痛,“别看了……我们走。”
他紧紧拥住我,转身便将我向远处拉去。我浑身发软,无法抵抗地随着他走,却还是控制不住回头看去——
楼台月还趴俯在水边。
他似被抽去了浑身的筋骨,一头黑发和白衣委顿于地。那伸出去想拉起陆林的手,此时无力地垂在水面之上。
而血色,正顺着他白色的袍袖,不断往上蔓延。
————
那日后来的一切都变得混乱不堪。
无数人的脚步向着泊船处奔去,而二师兄拉着我逆流而去,我看不清那些晃动的人脸,眼前唯有大片大片的血迹铺叠开来。
几乎所有人都没想到,武林大会竟会以如此急转直下的方式结束。后来听说燕氏函当场就变了脸色,近乎是责令人立刻下湖打捞尸体。然而在场跳下去了好些人,除了血色的湖水和几片飘上来的衣物布料,什么都没发现。
那两具尸体,好像竟消失在了水中。
直到晚间,才着令人找来了善凫水的当地渔民。几个精壮的小伙子跳入漱湘江里,一炷香时间才再次冒出了头,大声嚷嚷着说在江底发现了尸体。
谁都没法解释,为何淹死后就该飘起的尸体会如缀了铁块似地沉在了江底。据那几个渔民说,江底的尸体还维持着一上一下的姿势,上面的那个狠狠地按着下面那人的肩膀,似乎是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他按入江底的淤泥之中。
多大的恨意和执念才能让死后的尸体姿势依然不变,便无人能知了。
在场的临江阁弟子们几乎都疯了——他们恨了那么久的恶魔和杀人凶手终于血债血偿,可却是以又一名无辜之人的姓名作为代价。
到了最后一刻,凶手和被害之人的血交融在一起,一起染红了方圆数里的江面。
当时的古亭内,有人哭着笑,有人笑着哭。而最早扑过去拉陆林的楼台月趴在江边,仿佛变成了一座石雕,任谁去喊去拉都分毫不动,仿佛已再听不到外界的声音、感受不到他人的活动。
直到那残阳将落于江面之时,李禄搀着他那大了肚子的妻子蹒跚而来。再过几天便要临产的女人见了红色的江水便脸色煞白,但却还是坚持慢慢走了过去,一手扶着肚子,另一只手轻轻搭上了楼台月的肩膀。
不知她是不是说了什么,当最后一缕光线消失在江面上之时,那被血染红的白色石雕终于动了一下。他僵直着微微转过身,缓缓抬手拉住了女人虽怀孕却依旧纤细消瘦的手指。
良久,一声悲怆到极点的低哭哀嚎之声,终于从嗓子里挤了出来,久久不散,回荡于枯山死水与芦苇荡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