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云破烟散(上)
我被二师兄架着不断咳水,肺里的空气不断冲涨又压缩,半晌狠狠抽搐了一下。缓过来后,勉强抬头擦了一把水,却见眼前挤着一群人——谢浥尘、宋轶、昭哥,还有临江阁的所有弟子们——都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我还在不断咳嗽,却还是忍不住抬起手去,抓住了离我最近的楼台月。我俩手指相碰的瞬间,他的手指立刻握住了我的手掌,仿佛知道我要说什么似的,他冲我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咳嗽着喘息,又甩去不断滴下的水。
我输了。
陆石青要被燕门带走了。
他们没法报仇了。
落败的时候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而此时所有的懊恼、悔恨和惭愧才如滔天巨浪般汹涌而至,瞬间席卷了我的全身。
长孝娴,失了内力又怎么样。哪怕是肉搏你也应该同那燕门弟子拼到底!你为什么要傻呆呆地站在那里,你当时在想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
不知是因浑身湿透,还是因无限的愧疚,我浑身忍不住地颤抖,禁不住缩起了整个身体。
楼台月又摇了摇头,反手脱下了自己的披风裹住了我。他此刻无限地平静,仿佛早就看到了这个结局,无一丝的懊恼和悔恨。
“尽人事,听天命。”他轻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此刻公子酉也站了起来,接过了一旁宋轶递来的披风。平日里那飘逸的白衣此刻紧紧贴在了紧瘦削长的躯干上,仿佛一座最完美的汉白玉雕,随即一闪消失在了披风的后面。他的黑色长发还在不断往下滴水,鬓发贴在羊脂似的面孔上,本来矜持高远的面孔此时竟多了几分令人窒息的水魅气质。
掌门走了过来,似是看到公子酉这副模样有些尴尬,踌躇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唐外宗长,您看——”
公子酉摆了摆手,道:“掌门不必多说。愿赌服输,我们自会遵守约定。”
掌门舒了口气,冲燕氏函点了点头。若是我抬头看,便会发现将如愿带走陆石青的燕氏函却并无半分喜色,他正以充满探究的眼神凝视着我,半晌之后,又抬头去看公子酉。
而公子酉正平静无比地回看着他。
末了,燕氏函终于缓缓露出一个礼貌的笑,“既然如此,承让了。燕门定会好好处置陆石青,不让诸位武林同胞失望。”
本来空气中一触即发的敌意和紧绷感,随着这句话瞬间消失了。在场诸人都松了一口气,没有看到燕门和唐门镇锋对决地打起来,众人不知是释然还是失望。
我终于缓缓站起了身,刚想走动两步,眼前人影忽然一闪——竟是赖秀挡在了我的面前。她一张笑眯眯的圆脸此时微皱着,似极不解地看着我,半晌开口问道:“你为何放水?”
周遭诸人都是一静,尤其是临江阁的弟子们,都不解地向我们看来。
“我没有!”我下意识地反驳。紧接着捏紧了手,紧绷绷地看着她,紧接着又重复了一句,“没有放水!”
赖秀哑然失笑:“你最后不说占了上风,起码也与我是平手。我最后一招攻向你,你不躲也不挡,任我将你打下了水。不是放水,又是什么?”
我哑然。该说什么,说我忽然失了所有内力?这么骇人听闻的事情,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吧。
赖秀哂笑了声,似是认定了我不知因何放了水,摆摆手便回到了燕门的队伍中。我僵直了脊背,不禁回过头去,却正好对上了身后一众临江阁弟子的目光。
他们静静地看着我,目光中没有什么明显的斥责和愤怒。他们的表情都很平静,如同一滩滩冰冷的死水,只是如此看着我,便足以将我溺亡。
我身体再次忍不住颤抖了起来:“我……”
解释什么?说你已经尽力了?说你不是故意放水的?这些自我辩白的话,你也好意思说得出口?
就在我大脑一片混乱之际,楼台月忽然上前一步,挡在了我的面前。他转身背对着我,面向其他弟子,沉声道:“够了。”
空气中的滞涩和死寂蓦然一释。
却听他低声又道:“莫要忘记,若不是孝娴,我们今日还在哪里。”
十几人神情微动。
“别人能帮我们的只有那么多,以后的路,还要我们自己走下去。”楼台月一一扫过众人的面孔,最后在那年纪最小的弟子头上拍了拍,“好了。别哭,太难看了。”
那小弟子通红着眼睛回望他,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我,低声道:“谢谢你。”
我赶紧摆手,想打断他的道谢,却又有其他弟子开口呢喃着谢语。他们的声音都不大,仿佛都是一梦初醒后的呢喃,语气中却带着一种释然。
我看着他们,终于垂下了手,眼眶也不禁红了起来。
此时古亭中众人见事情已然差不多了结,都纷纷站了起来,寒暄客套着,准备离去。燕氏函周遭围了很多人,基本都是在讨好这位武林霸主。
公子酉也浅笑着辞谢了几位过来寒暄的人,他的身上还湿着,便想回到船内换件衣服,谁知刚走出两步便被一道身影挡住了。
却正是沙侗生。
这位沙门统领抱着臂膀,偏头看着公子酉,半晌一咧嘴忽然露出了个古怪的笑容。他的身量极高,比公子酉还要高出一个头顶,此时挡着路这么一站,仿佛是只舔着爪子准备打猎的野豹。
“公子好谋算呀。”他笑嘻嘻地,一张看不出年龄的脸在这笑容中显得格外英俊,“就凭着一封信,连真言大师都能使唤得动。然后真言大师又来使唤我,害我跑了这么远的路。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除了’服用禁药’一条,其他罪名都能被陆石青给逃过去?”
公子酉微微一笑:“沙统领说笑了。说到底还要多谢真言大师慈悲胸怀,得知此事后唯恐个中细节解释不清,这才麻烦沙统领了一趟……”
沙侗生“噗嗤”一笑,懒洋洋地道:“你们中原人奉承的套路,我是领教过了。罢了,左右我来中原也有事要办,这趟就当顺路了。”
他顿了顿,又扬眉一笑道:“你在唐门中抓到的那买‘凝心丹’的小药童,打着沙门的旗号卖假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顺着他这条线追查下去,应该能一咕噜拎起来不少在中原地带出售禁药、传授密法然后再一股脑将脏水扣给我们沙门的畜生们。”
“如此便好。”公子酉含笑道,“日后沙统领若在中原地带需要帮手,敬请开个口,唐门义不容辞。”
说罢,他抬步就想离开,谁知沙侗生一侧身,又将他挡住了。
却见这位喜怒不定的沙门统领,依旧似笑非笑地盯着眼前之人,似乎漫不经心地道:“既然公子知道我们沙门善于奇技淫巧,便必定知道,当着我的面下药用毒,是瞒不过我的眼睛的吧?”
公子酉的脚步一顿,缓缓抬起眼帘去看他。
沙侗生依旧是那挑眉噙笑得模样,此刻他微微俯下了身,用近乎低语的声音问道:“所以你为何要在茶杯中下抑制内力的药,然后故意让自己的徒弟输给燕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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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
陆石青被两位燕门弟子押谴着,往停在一旁的燕门船只走去。他嘴角噙着懒洋洋的笑容,微抬下巴,目不斜视地从一众复杂迥异的目光中穿过。
仿佛是位凯旋归来的将军。
忽然身后有人轻声唤道:“石青。”
陆石青脚步一顿,侧过头来,却见几步外站着位青衣束冠的年轻公子,正微笑凝视着他。这位公子生得长眉秀目,鼻挺朱唇,纵然不是十分年轻了,但顾盼举止间的从容优雅,能让他轻易从人群中脱颖而出。
若他手中再拿上把折扇,便堪堪是十年前的模样。
那时的他缓步从堤岸下的浓荫叠绿处而来,一边侧头微笑着与旁人说话,一边抬手轻轻拂开挡眼的垂柳。午后流水似的暖阳正洒在他秀美的侧脸上,仿佛给羊脂玉镀上了层金光。
他是那日午后柳荫水波边最美的风景,青衣广袖,玉冠缓带。不仅看呆了河边浣纱的姑娘,也让岸边楼上的临江阁掌门,停住了将将举起茶杯的手。
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
今时今日,一如往昔。
陆石青本还有些戒备,但当目光扫过陆林嘴角边浅浅的笑纹时,还是禁不住舒了口气,冲着他扬眉一笑:“怎么?”
陆林看着他的目光十分复杂,有怅惘,有迷茫,还有一丝隐隐的感伤。沉默半晌,这位青衣公子无奈哂笑了声,自顾自摇了摇头:“罢了……也没什么,我只是……没什么。”
陆石青凝视他半晌,随即冲身旁的两个燕门弟子一摇头。那两名弟子本就是护送他多过于押遣,看他此时动作,便相继走开了。待左右只剩他们二人后,陆石青扬首示意陆林走近,看着他道:“你今天是和唐门他们来的?”
陆林沉默了下,答道:“所有弟子现都居于唐门驿馆之内。”
陆石青嗤笑一声:“唐门为了扳倒燕掌事,可真是不余遗力。然而又有何用?不过是白费力气。”
陆林一双眸子十分复杂地扫过陆石青的脸,半晌道:“你早知今日不会被判罪。”
“当然,你以为燕掌事会坐视他自己的人被欺侮?不过是区区唐门的外宗,和几个小弟子,就想在龙王头上拔须,未免也太天真了……”陆石青冷笑着说了半晌,一眼扫到陆林的表情,蓦地一惊,警惕道,“怎么,你也觉得我有罪?”
青衣公子凝视着他。那双青空般的眼睛过于清澈,像至清而无鱼的净水,陆石青从里面捕捉不到任何东西。
末了,却听陆林缓缓道:“怎会……我只想知,你今后有何打算?”
他一向口无虚言,陆石青此时听到,不禁松了口气。再抬眼看近前之人,眉眼依稀都还是十年前的模样,那微微低垂的眼帘和轻抿的嘴角,让他不禁心中一动。未及细思之前,已然抬手触上那新荷般的侧脸。
陆林浑身一颤,却没有躲。他的脖颈僵硬了半晌,竟还抬头,冲陆石青露出个浅浅的笑。
陆石青心中更是一荡。
他二人相识之时,他刚刚从沙商那里得到“洗髓骨”,临江阁内也还没收入这么多弟子。那日午后他刚从豫章王府里出来,一夜的酒池肉林、荒淫无度,便是他也禁不住头疼欲裂。寻了一处茶楼坐下,杯中的茶汤刚刚沁出几分绿色,他一抬头,便刚好看到了楼下拂柳而来的陆林。
那日楼下的青衣公子,与杯中的袅袅茶香一起,给他糜乱的一日染上了新色。
自那日后,他便在总偏爱如陆林一般秀骨天成的少年。
此时他看着眼前之人,不禁脱口而出:“你随我入京吧。”
陆林一震,凝视着他。
陆石青开口之后,心中立刻一定,又道:“燕掌事已许我去为豫章王做事……哪怕没了临江阁,在上京也不缺你我落脚之处。如何?”
不错。陆石青心想,即便没了临江阁,但若是有陆林——若是只有陆林——虽然无聊单薄了些,但他眼下并不讨厌这个想法,至于以后会如何,他也不知道了。
一股没来由的喜悦窜上心头,陆石青忍不住一笑,催问道:“可好?”
若是他仔细看,定能发现陆林的异色。青衣公子虽然还是笑着,但嘴角的弧度却在微微颤抖着,仿佛整个灵魂都在禁不住地摇晃;而那双瞳孔已然扩散开去,如同滴落在水池中的一滴墨,不停地涣散开去。
但陆石青并没留意,他还沉浸在脱罪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无尽幻想之中。
良久,陆林终于开口,近乎恍然地冲他一笑:“好。”
“你先去,我——”他顿了顿,笑道,“——我随后便来。”
陆石青以为他是让自己先随燕门走,然后他再稍后来寻,当下点头笑道:“好,我二人分头走,不引人瞩目。那我今晚便在燕门等你。”
说罢,他转身走向了燕门的船只。
他并未看到身后之人的脸色,已如白纸一张,而正缓缓探入袖中的手,僵直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