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外车马络绎,赴宴归来的人们在此寒暄道别,然后各自还家。桑远和庄夫人是最后出来的,他们一直到麟德殿人群散尽都没有找到桑千秋,想着她会不会先一步出了宫,于是母子二人急匆匆来到自家车马前,只看见阿史那贤和车夫守在原地,不见千秋的影子。
庄夫人顿时慌了,看向桑远:“大郎,你说说,你说说青史儿这孩子,怎么皇宫之内也敢乱跑!这万一冲撞了贵人可要如何是好?”桑远隐隐猜到了千秋干什么去了,但眼下又不便细说,只有轻轻拍着母亲的手背来宽慰她。时间过得慢极了,似乎等了足足有百年时光,阿史那贤忽然低声叫道:“庄娘子,桑兄,你们看!宫里有人出来了!”
母子二人转头看去,见圣人身边的心腹宦者马明德步履匆匆走来,桑远连忙迎上前。不等他开口,马明德就问:“桑将军,阿史那小郎君何在?”桑远一听就知道是千秋已经将事情告知了圣人,圣人也同意召见阿史那贤,遂往旁边一让,露出了挡在身后的阿史那贤:“这位便是。”马明德朝他行了个礼,道:“郎君且随奴婢往御书房走一遭,圣人召见。桑将军,英郡主此刻正在御书房,一切安好,稍后便回,还请将军与淑贤夫人放心。奴婢先行一步,告辞。”说罢,马明德在前面带路,领着阿史那贤朝御书房而去。
御书房。
圣人一边翻看下面呈上来的奏章,一边挑了问题来考校千秋。见千秋对答如流,毫无滞涩,心下满意非常。两人就这么一问一答的工夫,马明德带着阿史那贤到了。
阿史那贤一进御书房,立刻十分乖觉地向圣人行了大礼,被赐了平身后叉手而立,姿态谦逊而不卑微。圣人见他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一举一动却如此有度,不禁生出了几分欣赏。他还是太子的时候,曾与契月国现任的那位国王阿史那枭有过一面之缘,对于他的长相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他的一双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不加掩饰的恶意,举止轻狂无礼,和眼前这温和内敛的契月国小王子大不相同。
阿史那贤自小受母亲教导,言行举止莫不遵从汉人礼法,只在东市那一次被长孙宏逼急了才展露出属于塞外儿郎的悍勇一面。他心知母亲的仇能不能得报,自己能不能夺回本来就属于自己的位置,救契月国于水火之中,全看眼前这位尚不到而立之年的年轻帝王愿不愿意向他伸出援手,是以他努力放低了姿态,收敛锋芒,将自己最无害的一面呈现在这位大唐二主面前。
圣人端着茶盏有一口没一口地品着茶,没有说话。书房中顿时陷入了一种令人感觉——至少在阿史那贤看来——万分压抑的寂静,只有角落里的更漏还滴滴答答发出极为轻微的声响,一声声都敲在焦急等待的人心头上。
“朕知道了。”圣人终于放下茶盏,青瓷的莲花盏落在案上发出“喀哒”一声轻响,他的语气平淡得仿佛是在陈述今晚月色不错一样。
“陛下——”阿史那贤心里没底,但是他刚一开口就被圣人打断了。
“事关重大,需要从长计议,”圣人脸上挂起了招牌式的似笑非笑,让人感觉高深莫测,揣摩不透,“小郎君稍待几日,不急在一时。”
不等他再说什么,圣人瞥了一眼千秋,又道,“听说你这些日子都是住在我的义妹府上,这毕竟于礼不合,朕会命人连夜将城中驿馆布置一番,小郎君明日即可入住。”见千秋张了张嘴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圣人给她递了个稍安毋躁的眼神,她于是默默收回了想要劝阻的话语。
圣人摆手让阿史那贤坐下,关切地问:“听二娘说,你这一路上历尽坎坷,朕却还不是特别清楚小郎君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便是有意相助,也无从下手。不知小郎君可否再详细同朕说上一说?”
“贤无不可与陛下言,只是家门不幸,恐有污圣听,”阿史那贤坐定,朝圣人一揖,“此事还要从我国先王的遗诏说起。贤略有小才,难堪大用,且非嫡非长,贤亦不曾想过要继承王位。然而蒙先王不弃,在众臣面前将契月国托付与贤,贤感恩不尽。不成想,就在第二天,先王突然暴病而亡,贤的长兄枭控制了王廷,将我们母子二人软禁。母亲察觉情况不妙,买通守卫带着贤逃走,又被长兄一路追杀,夜不能寐,食不果腹。母亲在过洛州时一病不起,不多日就撒手人寰,临终前让贤来寻桑二娘子,贤一路乞讨到安京,走投无路,只得当街卖琴,这才偶然碰到了桑二娘子,始有今日得以面禀陛下的机会。”
“原来如此,”圣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小郎君的遭遇着实令朕同情,朕会尽快安排,你不必担心,安安稳稳先在驿馆住下,但凡有了进展,朕必定会叫人知会你。至于契月王派出追杀你的人,在我大唐京城,朕倒要看看谁敢放肆!”说到后来,他还情绪激动地一拍桌案。千秋暗暗抽了抽嘴角,总算见识到了圣人变脸如翻书的速度。
阿史那贤却不知道圣人早就答应了千秋插手此事,他只当圣人被自己一番话所打动,感激不已,起身又要行大礼,被圣人轻咳一声制止了:“不必多礼,契月国与大唐往日一直是友好共处,若因此生乱,对我大唐也并无好处。小郎君还是先回去,等朕的消息,可好?”
“诺。贤先行代契月国黎庶多谢陛下恩德,若有机会,贤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阿史那贤千恩万谢,听得圣人十分满意。
千秋坐在旁边一言不发,静静地看圣人演戏,突然有点同情阿史那贤,从她回京城之后和圣人的几次接触来看,这就是一只伪装成温顺的兔子的狡狐,不然也不可能稳坐太子之位许多年,并在刚刚登基后不久就将群臣管束得服服帖帖,使得朝堂内外对他一片赞美之声。千秋在这边想东想西,那边圣人和阿史那贤的谈话已经告一段落,圣人笑着转头对千秋说:“二娘,那就再叨扰你和千里一晚,明日一早,朕就派人去接阿史那小郎君前往驿馆。”
“无妨的,兄长所托,千秋必不能辞,”千秋也笑了,“况小郎君知书懂礼,家母也甚是喜欢他的,何来叨扰一说?”
“如此甚好!时候不早了,今日殿上舞枪,你也累了。想必千里和淑贤夫人已经等候多时,早些回吧!”圣人抬手揉了揉额角,眉宇间隐约浮现出一丝疲倦,但旋即收敛了起来,没有让阿史那贤察觉。阿史那贤再次拜谢过圣人,先一步出了御书房。千秋落后一步,压低了声音对圣人道:“大兄,万金之躯,便是不为自己,为国为民,也应当多多保重才是。”
“劳小妹记挂,某心中有数。秋深露重,你也莫着凉了,去吧。”圣人听她关怀自己,语气越发柔和。千秋这才行礼告退,来到宫门时,马明德为阿史那贤准备的马车已经来到,一行人披着如水月色回到了桑府。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宫中就派了一队宫女侍卫,赶着几辆牛车来到桑府门前,为首的正是宦者马明德。他没有急着先迎接阿史那贤,而是从车上请下了圣人的敕令,唤千秋听敕。千秋走上前来,躬身施礼。
圣人在敕令中盛赞千秋有妇好之勇,道韫之才,兼以令德,堪为天下女子典范,听得千秋双颊微微发烫。“叹君倜傥才,标举冠群英。今桑氏千秋既合于君子之道,又以俊才特出天下,甚悦朕心,故收为义妹,敕赐雅号‘流光神枪’,加食邑百户,赐殿前佩剑行走,更绢帛百匹,力士十人,其余封赏,例同长公主。宣告天下,咸令知悉。”冗长的敕令终于宣读完毕,千秋接过敕书,行礼谢恩。
马明德又朝身后牛车招招手,一名侍卫双手端着一杆枪走上前来:“英郡主,这枪名唤‘定山海’,圣人特意赐予你,个中真意,敏慧如郡主,必能参悟得到。山海安定,社稷才能千秋啊!”千秋认出那正是昨夜宫宴之上她用的那杆枪,听到它的名字,千秋眼神微动,双手接过长枪,郑重答道:“但千秋在一日,便绝不让他国铁蹄踏入我边关一步。千秋既得名于祥瑞,必报国以太平。”
见她如此上道,马明德满意地点点头,让宫人将圣人的赏赐送进桑府,方才转向阿史那贤:“小郎君可收拾好了?如果一切准备停当,那这就随奴婢去驿馆吧!”阿史那贤被刚才千秋得到的一堆封赏震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马明德又问了第二遍这才如梦方醒,连忙道:“无事无事,贤初来时身无长物,全蒙桑将军与英郡主照拂,故而不需要收拾什么,多谢马内侍提点。”
说是没什么行李,庄夫人还是让侍婢给阿史那贤整理出来了不小的几个包袱,红着眼圈把他送上了牛车。一切安置妥当之后,桑远瞅了个空当,把千秋拉到一边背着庄夫人小声问:“阿妹,这阿史那小郎君怎么短短几天就和阿娘感情这么好了?”
千秋好笑地扫了一眼兄长:“阿兄,你这语气怎么酸溜溜的?乖巧懂礼的儿女,哪家父母能不喜欢?”
“阿娘对我从来都是不假辞色。”桑远小声嘟囔了一句。
“是吗?阿狸若是有贤小郎三分乖顺,为娘恐怕做梦都会笑醒。”兄妹俩身后忽然响起了庄夫人的声音。桑远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千秋,见她脸上露出了坏笑,立刻明白她早就知道庄氏就站在他们身后,故意逗他。他慢慢转身,满脸堆笑道:“阿娘,您在啊?”
“你们兄妹二人,真是个顶个的胡闹!”庄夫人沉下脸来,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