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六年十一月十五日。
这是自桑千秋与金豹立下赌约后的第三日,也是迷魂阵摆成之日。
金豹一大早就派了使者来请千秋,程好拉着她的手不愿松开,她也听说过迷魂阵的凶名,入阵之人必经九死方得一生,但是以前从没有人能闯过这九道死关,她既怕千秋和前面所有陷入迷魂阵的人一样有去无回,又不敢把这浓重忧虑说出口,唯恐一语成谶。千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安慰道:“阿好,不过一座阵而已,别担心。你且等我凯旋,把那金豹安排到你手下跑腿,好解你心头之恨。”
程好被她这一本正经的玩笑话逗得心情再也沉重不起来,推了她一把,佯怒嗔道:“什么时节了还在这儿贫嘴!你要不快些回来,你藏起来的鱼鲊我可就替你吃了哦?”
“你!”千秋失笑,“我看有你在,千秋卫的细犬都不必要喂养了!行了行了,你守好大营,我先走了!”说着,她一掀帐帘,一步跨进了初冬清冷的早晨。薛谨亲自为她牵来了她心爱的宝马赤焰骝,千言万语,最终化成了四个字:“我陪你去。”
“多谢!”千秋朝他一笑,上了马背,和薛谨带一队士兵跟着那金豹派来的使者往迷魂阵方向走去。
这一走就是二三里地,使者勒马在一片树林前停下:“桑将军,前面就是大阵,某就不再送了。使命已尽,告辞!”他伸手往前一指,然后一磕马镫,转身走了,留下千秋等人望着面前的树林,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管怎么样,”千秋想了想,果断开口,“薛兄,你带人在此等候,某入阵一探究竟!”
“大将军,不妥!”薛谨皱眉,“你身为一军主将,怎能以身犯险?还是末将——”
“桑某出身天机门,天下阵法大宗,首推天机门。桑某虽然不是门中阵法造诣最深的弟子,但是毕竟多有了解,你放心,我心中自有分寸。”
听她语气坚定,薛谨也不好再劝,半天才艰难地点了点头:“你若有危险,定要及时放出响箭,某好出手相救。”
千秋心道若碰到了她都无法解决的难题,纵然有十个薛谨来了也是徒劳,但看他的神色已经是极度担心,心一软,不想再给他添堵,于是略一颔首,将赤焰骝的缰绳交给薛昭,她自己则挎弓提枪,孤身踏入了眼前的树林。
一入树林,千秋眼前顿时一黑。原因无它,这树林从外面看与寻常城外道旁生长的树林并无二致,但在迷魂阵的作用下,当人一踏足这片外表看上去并不繁茂,甚至堪称稀疏的林子的时候,就会发现此间别有一番风景。
呈现在千秋眼前的,不再是平日她就算经过也决计不会多看一眼的颓败荒林,而是一座哪怕已经入冬却依然苍翠的古老森林。一株株千年老树将她团团围在中间,茂密的枝叶如华盖一般遮在头顶,只从叶片间漏下点点细碎的天光勉强能让她看清四周,脚下是触感绵软的层层枯叶,散发着陈腐的湿气。千秋此刻上不见天,下不接地,前后左右俱是参天古木,耳中不闻虫鸣,也不闻鸟语,一片死寂。
“薛兄?薛兄?”千秋试探着叫了薛谨几声,按理说她刚入林中,距离薛谨并不太远,以他的耳力,不可能听不到,然而事实上,四周依然寂静,没有人回应千秋。千秋等了片刻,等来的只有微风拂过林梢发出的沙沙声,她仿佛置身于无人的绿色深海,若不是她久在万重山中修行,恐怕单是这份令人毛骨悚然的静默都足以让她崩溃。
千秋四下看了看,知道站在这里无用,只有继续前行,才有可能触及大阵阵眼,一举破阵。她下意识伸手去领口捞一直挂在颈上的墨玉韘,直到捞了个空才想起,墨玉韘已经被她物归原主,她无奈地收回了手,小声嘀咕:“倒是亏了我的白玉小兔,好个精明的越阿帆!”
在赶来卧龙城路上的越沧海突然打了个喷嚏,他分神摸了一把自己的额头,心中疑惑:自己没有生病,难道是谁又在背后骂我?这念头不过是一闪而过,他盘算了一下路程,一抖马缰,拐上了一条小路。
再说千秋,小心地在森林中慢慢前行,走了一会儿,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这森林似乎并不能展现她看不到的景象。她借着暧昧不清的天光往前看,前方只有混混沌沌的黑影和浓得化不开的雾气,而当她走上前时,黑影和雾气就又变成了光线昏暗的林间,虽然昏暗,但一草一木都清晰可见,和先前她看过来时完全不同。
“这难道是——幻觉?”千秋喃喃道。她努力地回想从她踏足林间起发生的一切,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这反倒让她更加警惕了起来——在迷魂阵中,最大的异常就是没有异常,这多半意味着她无法从蛛丝马迹中找到玄机,甚至预判杀机。她刚想到这里,多年习武练就的敏锐直觉促使她迅速一侧身,一叶来处不明的飞刀擦着她的肩膀飞过,深深扎进了她身旁的树干,发出“夺”地一声响,千秋微微垂眼看去,只见那飞刀入木三分,可知力道之猛,若是被它刺中,必是重伤。
不待千秋松一口气,身后又传来破空之声,她往旁边一闪,眼角余光瞥见一蓬银芒激射而来,全数没入树干,树皮瞬间黑了一大片——是毒针。紧接着,四面八方机括运转之声不绝于耳,各色暗器疾风暴雨一般劈头盖脸袭向千秋。千秋面色一肃,掌中枪一振,摆开一道寒光,将周身护得风雨不透,暗器撞上长枪发出不绝于耳的脆响,竟无一能近她分寸。她当初被师父按着头苦苦参悟兵法中的“不动如山”,到头来居然让她悟出了这一式放眼世间堪称无人可破的“知白守黑”,将原本防不胜防袭来的暗器转到明处,而将身在明处的自己隐于枪影之后,虚虚实实,难知如阴。故任凭她身法如何鬼魅变化,都叫外在的威胁无从捉摸,而她则能借此时间准确找出对方所在,破了他的先机。
“若将用兵之法引入枪法,则因我难知如阴,故能不动如山。”当时年方十二的小千秋如是告诉师父,就连少时以聪颖通透而得悟天机门武道精髓并因此威震武林的玉隐真人都被她这般悟性惊呆了。
千秋对于气息和力量的控制在长达六年替二师兄云锦浇灌采摘药草的过程中,已经悄无声息地达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精准程度。等到四面暗器都开始渐渐减少了,她还尚游刃有余,只有额角微微冒出的汗珠昭示着她刚刚经历了一番凶险万分且对手未知的恶战。
终于,暗器停了下来,林中又恢复了沉寂。千秋猜测这应该是迷魂阵的第一道死关,暗道一声“好险”,找了棵数人合抱的大树靠坐了下来,长出口气,转了转手腕,突然开始担心接下来的八道死关。“知白守黑”虽然坚不可破,但是对她的体力消耗巨大,停下来后,她才感觉到周身的疲惫,从随身的包袱中翻出一块干粮,就着水囊中的水嚼了几口,然后细细梳理着她这一路上的发现。
这森林越来越给她一种诡异的熟悉感,她却一直想不通到底熟悉在哪里。没给她太多喘息的时间,迷魂阵再一次发动,这一回困住千秋的是不知从何处冒出的毒蛇虫蚁,斑斓的色彩无声地提醒着千秋它们可怖的毒性。
千秋忽然无比地感谢云锦,他精通医毒之道,虽从不制毒害人,但是却是解毒的一把好手。眼前这些密密麻麻填满目之所及每一寸地面的毒物,在普通人眼中可能是些稀罕的东西,但在千秋看来却不过和寻常虫蛇没什么两样,更何况,在她下山时云锦给了她一瓶避虫散,而出自天机门医术最高明者之手的药物怎会是凡品?千秋刚拔出避虫散的瓶塞,潮水般涌来的虫蛇大军立刻就停顿了一下。她见这药确实有效果,于是将避虫散绕着自己洒了一圈,虫蛇们触之即死,始终在圈外踯躅不前。
千秋就这样和来势汹汹的满地毒物僵持到了夜幕降临,月光透不过浓密的树叶,她点燃火折子,照见那些毒物缓缓退去,知道第二道死关已过,而三日也已经过去了一日,她对如何破阵还没有半点头绪,饶是平日里冷静如她,此刻也不免有些焦躁。
迷魂阵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的多变且诡谲,九死一生绝非虚言,千秋在一晚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惊起两次,且每一次的时间都比上一次更长之后终于领悟到了这一点。待到天明时分,她已经感到了有些精神不济,然而迷魂阵却并不打算放过她,一次次凶险至极的攻击接踵而至,比昨日更甚几分,而她却好似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步,困于这树下方寸之地,不得脱身。
迷魂阵外。
自从昨日千秋入阵后,薛谨就失去了她的消息,只能带着人焦急地等在阵外。从外面看去,面前的树林十分平静,听不到半点异常的动静,他却因此而越发不安。
傍晚时分,远处一骑匆匆而来,那人皮甲青袍,银鞍白马,貌若天人,一身仆仆风尘也掩不去他的飞扬神采。马到切近,那人跳下马来,疾步来到薛谨马前,叫了一声“二师兄”。
薛谨惊讶地瞪大了眼,打量他一番,把他认了出来:“阿帆?”
越沧海顾不上同他寒暄,急急问道:“千千呢?”
“千——二娘她昨日入阵,至今杳无音讯,不知道情况如何,你——”
薛谨一指面前的树林,话还没有说完,沧海已经大步进了林中,转瞬就不见了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