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奉御宣告桑千秋伤情稳定的话一出口,门外围着的众人齐刷刷松了口气。
看了一眼在祁奉御身后紧闭的房门,桑远问:“祁奉御,不知现在桑某能不能进去看一眼?”
祁奉御一脸严肃地摇头:“不成。桑大将军现在不敢见风,殿中已有程将军和越将军守护,桑将军不必忧心。眼下最重要的是大将军中的毒,圣人,桑将军,子虚子道长,请借一步说话。”
四人人到了无人处,祁奉御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展开来托在手心给另外三人看。帕子里包裹着一些白色粉末,圣人方才在麟德殿离得稍远看不清,桑远不在皇宫无从得知,但归无却是从头到尾看的真真切切:“这是王烂柯的毒。”
“桑大将军实在敏捷,”祁奉御叹道,“听形容,那应当是电光火石一刹那的事情,她竟还能如此迅速地反应过来躲开了大部分的毒粉——它们沾在了大将军的鬓发之上,某费了半天工夫才用帕子收集下来。这毒粉远远闻着有异香,但和麟德殿中致人癫狂的香气并不一样,具体是什么,还有待某送到尚药局由专人进一步分辨,但据祁某判断,如果大将军没有及时闭气躲闪,现在的情况恐怕更加危急。”
“解毒之事你速去办,还有什么为二娘治疗所需要的物事,尽管去朕的私库取来便是,”圣人沉声叮嘱,“记住,一切以二娘为先。”
“唯。”
“千里啊,”圣人看了一眼面色凝重的桑远,“你先回家中料理一应事务,二娘就先留在太后这里养伤。倘若她醒了,朕自会吩咐宫人们在她痊愈之前守口如瓶。”
顿了顿,圣人又道:“二娘宫中受伤和桑府被屠,这两场意外同时发生,绝非偶然,其中必有蹊跷。朕现将两案一并移交大理寺,你把家中事安排妥当后可去大理寺协同查办,切记保重,大唐还需倚仗你们兄妹。”
“谢大家体恤,臣谨记在心。”桑远郑重行礼,最后又看了一眼朱门紧闭的凯风殿偏殿,拜别圣人,出宫去了。
程好今日有些头痛,麟德殿开席不久她就借口更衣溜了出来。在麟德殿附近的凉亭中坐了半天,她算算宴会将要结束,这才掐着时间回来,没想到却迎面撞上抱着浑身是血的千秋匆匆走出大殿的越沧海。
千秋在程好心中已经和战无不胜坚不可摧这些赞美之词紧密联系在了一起,她还是头一次见到千秋如此狼狈脆弱的模样。千秋那双细长但有力的手软软从沧海小臂间垂下,往日里红润的面颊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一对乌黑明亮的眼珠被微微浮肿的眼皮覆盖,眼下泛着青色,整个人看上去憔悴而脆弱。
沧海脚步匆匆,闷头只顾前行,并不回答程好的询问,旁边宫女见她问个不停,十分关切的模样,便小声跟她讲了事情原委。程好闻听面色大变,能重伤千秋的人,不说是绝顶高手,也基本算得上这世间数一数二的高人,这样的人会铤而走险入宫行刺,实在是匪夷所思。
见沧海将替千秋擦过脸庞的湿巾子递给宫女,程好这才凑过来,轻声问:“是什么人如此大胆,越兄可有头绪?”
“听归兄讲,那人多半是二十年前被羁押在天机门后山的魔头王烂柯。”沧海拨开千秋鬓边落下的一缕青丝,语气沉重。
“啊?”程好讶异,“他当初不是手脚被废了么?怎么又恢复到了如此程度?”
“也不知道他得了什么奇遇,倒让千千受这无妄之灾,”沧海磨了磨牙,小心地掖了掖千秋的被角,“要让某知道谁是幕后主使,非要手刃之以解心头之恨不可!”
“对了,方才忙乱,我险些忘记了!”程好忽然一拍额头,“二娘不是说过,她师门中还有个师兄天章子,医术高超,平生最爱钻研各种疑难杂症,和她感情非常好——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把他请来为二娘解毒?”
“万重山距离安京城,快马加鞭也要走上将近半月,远水不解近渴,恐非良策。”沧海摇头,他虽然心中有些嫉妒旁人口中千秋青梅竹马的师兄,但他也知道如果没有他们的陪伴,千秋不会成长为如今的模样,所以他这话也并非是不愿意向云锦求助,只是纯粹担心路途漫漫,贻误了千秋的最佳解毒时机罢了。
程好叹了口气:“也是,眼下只能寄希望于尚药局了。要是药王他老人家没有出门云游就好了,说不定还能请他来看上一看。”
“孙药王?”沧海抬眼,露出了几分喜色。
程好点点头,放眼整个大唐,能被人尊称一声“药王”的,除了孙思邈,再无旁人。而孙药王在安京城中虽有宅邸,但每年只有一两个月居住在此,其他时候他都带着小药童游历四海,闲云野鹤一般难觅踪迹。好巧不巧,今年孙药王竟在安京城破例多盘亘了数日,还给薛昭递了信,让他得空带靖节昭烈大长公主李司杰遗孤越沧海登门一叙,这消息薛昭一直到开宴前才告诉沧海,而经由程好随口一提,沧海猛地想了起来,顿时生出了几分希冀。
“药王在京中!”沧海笑了,转头吩咐宫女,“劳烦帮越某向圣人通禀一声,就说越某想到了救治桑大将军的法子!”
“诺。”
宫女领命退了出去,将沧海的话向圣人一说,圣人奇道:“他有什么办法?”
“婢子不知,但听越将军与程将军提到了孙药王,想来是得了药王的音讯?”
“如此,叫他出来,换子虚子道长进去陪护。”圣人沉吟一下,对那宫女说。
过了片刻,沧海推门出来,朝圣人行礼。圣人摆手免了他的礼,直截了当地问:“你的办法,可是请孙药王来为二娘诊治?你是怎么得知他老人家的行踪的?”
“陛下,是臣告诉他的。”薛昭在宦者的带领下走来,许是迷药的药力还未完全退去,他表情还略有些恍惚。
“薛公!你怎么没有去歇着,反倒走这么远来到这里?”圣人一惊,连忙上前扶住薛昭。薛昭把孙药王的信递给圣人,圣人一看,面露喜色,忙令沧海即刻前往孙府拜访,务必将孙药王请来为千秋诊治。沧海心中也作如是想,当下一口答应,临走前反复交代阿汀悉心照料千秋,恋恋不舍地随着薛昭离开。
待师徒二人走远了,圣人问太后:“母亲看越二配二娘如何?”
太后眼眶微微湿润,语气欣慰:“这小郎君倒是对青史儿一片真心,小妹若泉下有知,想来也能安心不少。”
“可朕却怕,他们二人能力太大,年纪又轻,免不了碍了有些人的眼,又要多生事端。”
“一个国家假如一直风平浪静,那就意味着滔天大祸也不远了,”太后摇头表示不赞同圣人的话,“小的波折是对你的警示,提醒你时刻莫忘居安思危。更何况,他们还年轻,何不看看他们将要怎么表现?人嘛,年轻的时候就要多经历一些磋磨才能成才!”
“母亲教训的是,”圣人点头,颇受启发,“二娘福运隆厚,经此一难后必然会有所进益,但愿她能尽快好起来,这朝中还有诸多事情需要她来处理。四野犬獠环伺,国中不可无人啊!”
母子二人正说着话,先前一直没有露面的右金吾卫将军雒炜带着一队人来到,向圣人行礼过后,圣人问起他巡察的情况,雒炜从腰间皮囊中取出一条白绸呈上。圣人接过来一看,上面桀骜不驯写了三个大字:马生祸。
“陛下,末将带人将宫城翻了个遍,只在掖庭宫一棵老树上发现了此物,至于其他异常,暂时还没有发现。宫中进出人员都有记录,末将已经派人去查看看是否有其他可疑之人潜入,在此之前,您还是要多加小心。”
“你可知这三个字何解?”圣人突然问道。
雒炜被问住了,摇了摇头:“末将方才也一直在琢磨,奈何并未理出头绪。”
“辛苦你了,下去吧!”圣人无奈叹气,转头将白绸交给千秋的侍婢阿汀,“拿给子虚道长看一看,不知他能否看出些端倪。”
偏殿。
归无放下手中祁奉御开的药方,拿起阿汀放在他手边的白绸,看了片刻,他忽然出声问程好:“程娘子,朝中可有姓马的高官?”
程好抬头看向他,满脸疑惑:“倒是有一位礼部尚书姓马,但此人为人八面玲珑,办事又十分稳妥,在京中风评不错——道长怎么突然问起他来了?”
“敢请娘子为贫道详说此人。”
“马重啊,让儿想一想……”程好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忽然,她坐直了身体,声调较之方才也提高了一些,“对了,他有个女儿,早几年圣人还在东宫时,她就嫁给了圣人,如今位至贵妃。此人平生最讨厌舞枪弄棒,故而与皇后及各武将世家的娘子们素来不睦。”
“那天秋呢?她与天秋如何?”归无眉头微蹙,追问道。
“二娘从学艺归来后,蒙受圣人恩泽,加之她自己又争气,在安京城中正是炙手可热,宫外哪个敢公然冒犯她?至于宫中……程家没有女子在宫中,道长可以去问问细细阿姊,皇后殿下是她的阿姐,她可能多少知道一点。”
“多谢。”说着,归无起身欲往外走。
程好一看,赶紧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等等!”
归无停住脚步,回头看过来,目光平静如水,等待着她的后话。被他这古井无波的一双眼注视着,程好险些忘记了要说什么:“你有证据吗?”
归无面无表情地晃了晃手中白绸,程好无奈扶额:“道长!无凭无据,妄议朝中大员,这可是重罪!”
感受到对方的目光瞬间变得冰冷,她连忙道:“不是不让你去查,你要想一个好的理由给圣人,好叫他同朝臣们有所解释。另外,后宫不得干政,你要打听宫中事总归不妥,只需私下里找细细阿姊便可,不能大肆张扬。”
“为了二娘好,你一定要避免圣人对她生厌。一位将军受到帝王厌恶,会有什么后果,道长饱读诗书,想必心中有数。”
归无伫立良久,沉默不语。安京城果真如师父说得一样是一滩浑水,哪个涉足其中敢不小心翼翼?便是没有性命之虞,无端沾一身泥水也已足够这人难受许久。
在程好和归无身后,一直昏迷不醒的千秋的手指忽然轻轻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