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而狠几剑挑断了蝎族刺客的四肢筋脉,确定他不会再对圣人造成威胁之后,桑千秋收剑抬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大殿之中有一人负手而立,穿一身利落的灰色窄袖胡服,腰侧还挂着一对银钩。他的脸瘦得几乎脱了形,右眼角一道狰狞的疤痕一直延伸到颈侧,花白而杂乱的头发用木簪草草盘在头顶,不着巾帻,看上去十分落拓。
他四下扫视一番,冷笑道:“素闻天机门弟子个个神通广大,呼风唤雨,能玩弄天下于股掌之间,没想到今日一见,竟是名不副实!”
“天机门虽以匡正天下为己任,但门人弟子也不过是区区凡人而已。我天机门,修的是救世之道,而不是人王之道。阁下所言,未免夸张了些吧?”千秋在靴筒上蹭干净了剑上血迹,抬眼漠然扫了面前突然出现的灰衣人一眼。
“瞧你这做派,倒是像极了你那师父玉隐子,不过,”那人垂眸看了一眼千秋的佩剑,嗤笑一声,“哈,这剑法却差得远咯!”
千秋听他这么一说,微微皱起了眉头。
玉隐真人退隐万重山多年,她的名号渐渐也少有人提起,只是在久经江湖的老人们口中还偶尔提及当年那青衫磊落不输男儿的女冠玉隐子和她掌中一柄短而险的宝剑——刺秦剑。
刺秦剑传说是当年燕太子丹为荆轲铸造的另一柄剑,比鱼肠剑更长,但仍比寻常刀剑要短上一半。荆轲因入秦宫不得佩剑,所以这柄剑到最后就落入了秦王手中。其名为“刺秦”,有方士认为不利于大秦国祚,秦王又因为它做工实在精致,不舍得将之熔铸,便赏给了那方士。
方士后来带着刺秦剑离京远游,不知所踪,这剑就这样落入了民间。辗转多年,刺秦剑来到了天机门,被玉隐真人选做了佩剑。此事虽不是什么秘辛,然而流传多年,其真实度已经不可考证。人们只知万重山天机门玉隐真人凭借一口奇特的短剑稳居江湖第一高手之位,至今已有二十年,却不知为了磨去剑上积年的不平之气,玉隐真人耗费了多少心血。
玉隐真人总是对千秋说,以杀止杀是下下之策,兵不血刃才是天机门从创立之初起,一代代饱学之士的最高追求。然而可悲的是这世上能理解做到的人寥寥无几——人们仿佛一直坚信暴力能解决一切乱局,但是多少人用尽一生都学不会和解——凭天机门弟子们的力量,最多只能让杀伐早日停歇,让天下苍生获得短暂的喘息时机。不是天机门奇才辈出,而是他们怀着一颗仁心入世,不惜牺牲自己向上天换得雷霆手段,来迅速平息争端,这也是他们往往短寿早夭的真正原因,“慧极必伤”仿佛是天机门挥之不去的阴影与诅咒。
一代代人血的教训写在卷宗里不过寥寥数语,可其中蕴含的决绝与惨烈几乎能透出竹简绢帛,这令玉隐真人越发坚定了洗去天机门各大功法中森然杀气的决心,但千秋却成了她计划中最大的意外。她自行从师门残卷里参悟了飞花枪法,重新开启了天机门没落已久的枪术一脉,所幸千秋心地纯善,并没有像玉隐真人一开始担心的那样步上罗游的后尘。
刺秦剑的传奇早已尘封,玉隐真人连对她的两个爱徒都鲜少提及那些前尘旧事,今日忽然从旁人口中似是不经意般被说起,千秋竟生出了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师父之剑,自然是天下无双,”千秋定了定神,平静地说道,“桑某纵然学艺不精,却也不敢坠了师门荣光。”
“既然学艺不精,何必出来丢人现眼,今日我倒要替你师父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不肖弟子!”灰衣人发出一阵森森怪笑,将袖子往上折了几折,左脚在地上画了个半弧,摆开了架势。
千秋横剑当胸,一双眼警惕地注视着他。灰衣人出手速度极快,千秋见他没有用兵器,就知道此人拳脚必然不俗,不敢掉以轻心。但她的剑术虽然有玉隐真人亲自教导,却远不如一杆长枪使得称心如意,在对方凌厉的攻势下竟然渐渐落了下风。
就在这时,灰衣人背后殿门处突然响起了归无的声音:“天秋!”千秋猛一甩头,眼底映入了一道银光,她毫不犹豫地纵身跃起,抬手将之抓在了手中——那是她的分水枪,归无也不知怎么越过皇宫重重守卫将它取了过来。但此时此刻,千秋已经来不及细想太多,接过枪来,她在半空中将腰骤然一拧,以一个常人难以办到的怪异姿势反手一枪,这一枪势如流星,向着双手蓄力追逐而来的灰衣人当头刺下。千秋身在半空中,这枪刺出,颇有些破釜沉舟的意味,既不给自己留后路,也不为对方行半点方便。
灰衣人却也不是个寻常人,也不知是抱着什么心思,他竟然主动将左肩送到了千秋枪前,同时右手五指并拢,狠辣地袭向千秋咽喉。千秋将脖子微倾,险险避过这一击,掌中枪却丝毫没有偏斜,笔直刺入他的肩膀,鲜血顺着枪尖血槽蜿蜒而下。一击虽中,但千秋心中强烈的危机感并未因此消除——“千千小心!”
和越沧海的惊呼同时响起的是来自千秋身后的一股恶风,原本静立观战的归无瞳孔一缩,施展轻功如燕子般迅速飞掠而来,然而却慢了一步,让那灰衣人以掌根重重砸在了千秋颈侧。眩晕感顿时席卷而来,千秋蹒跚落地,余光扫见上方阴影一晃,她连忙一个翻滚勉强躲过,用长枪撑地站起身来。灰衣人不知何时已经摘了腰间那对造型奇特的银钩,扣在手掌外侧,以掌为刀砍向千秋。方才砸在千秋颈上那一掌灰衣人并不曾留情,若换了旁人,此刻恐怕已经晕头转向甚至呕吐不止,她却尚存一战之力,便是方才还对这秀丽女郎表露出万分不屑的灰衣人,见此也不由得正视了她几分。
“你到底是何人!?”二人擦肩而过时,千秋冷声发问。
“某乃鬼门关百流放,”灰衣人朗声大笑,继而压低了声音,“或者——你许是更熟悉‘王烂柯’这个旧名?”
听到“王烂柯”三个字,千秋脸色大变,然而,还不待她理清思绪,百流放杀招又至。长枪虽然在众多兵器之中以强悍著称,但是寸短寸险的说法向来不是无凭之语,百流放这一对银钩,在他贴到千秋身畔之后,充分地让她体会到了这多年前叱咤风云的魔头的阴险。
见归无冲了过来试图插入战局救下自己的师妹桑千秋,百流放冷哼一声,忙里偷闲打了个呼哨,几名原本已经躺倒在地的蝎族青年立刻一跃而起,扑向圣人。“保护圣人!”千秋朝归无大吼一声,长枪一扫,将身边的一人放倒,同时飞起一脚踢向百流放的腰部,趁他后退的时机,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归无看千秋暂时脱险,圣人那边又确实危急,只好无奈改变方向,一路掀翻了数名刺客,最后停在了越沧海身边。
百流放在被囚万重山前混迹江湖多年,用老奸巨猾来形容他一点也不为过,更何况太清观素来门风不正,他满腹的鬼蜮心思哪里是千秋能猜得透的?千秋只知道他诡计多端,却不料他竟会在二人再次错肩的时候,弹出了一撮细白的粉末,即便千秋察觉不对马上闭气屏息,也还是不可避免地吸入了鼻喉之中。
在百流放还是王烂柯时,他制作的醉仙引就已经在江湖上臭名昭著,所以千秋心知这粉末必定暗藏玄机,但为时已晚,能让百流放在如此近的距离放心用出的毒粉,效果必然拔群,不过一呼一吸间,千秋就感到四肢脱力,继而眼前一黑,朝地上倒去。可百流放并没有因为千秋中毒倒地而放过她,出手如电直取她要害。这能令千秋顷刻毙命的一招却没能得逞,百流放的手在距离千秋修长的脖颈不到半寸的位置被斜刺里伸出的一双手截住了。
这双手同他的有些相似,指节略有些粗大,手背上还交织着不少细小的的陈旧疤痕,但不同的是,截住他的这一双手白皙而又柔韧,如同蒲苇一般,被缠住了就再难挣脱,让人无法想象这双手的主人竟然是一个青年郎君。
“敢恶意伤我天机门无辜弟子者,死。”
平日里总是轻轻抿住的两片色泽寡淡的薄唇微启,吐出的话语漠然,令人不寒而栗。归无这一次终于在百流放对千秋下毒手的危急时刻及时赶到,轻松地用折叶手将他这蓄力一击的威力消弭。百流放没有想到,他被困这些年来,世间竟出了能用拳法来化解他的封喉手的高人,眼前的归无站立的姿势虽然略显随意,但一身筋骨却无半分松懈,显然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
“封喉手?”归无淡淡道,“既然早已尘归尘,土归土,何必再来人间走这一遭?”
“在江湖之上,你杀谁都与贫道无关,唯有她,你碰不得。”
“呵,她的命格外金贵些?”百流放瞥了一眼依靠着倒插在地砖缝隙中的长枪跪倒在地的桑千秋,不以为意道,“今日,某还偏偏要拿她开刀!”
说罢,他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地,绕过归无不管不顾挥动银钩扑向千秋,也不在意后背空门大开,竟是一副豁出性命的架势,眼中还闪动着诡谲的光芒。
“竖子尔敢!”沧海怒喝一声,挥剑斩下了一个刺客的头颅,朝千秋的方向望过来,顿时惊得目眦尽裂。
归无飞快出手去阻拦,但百流放速度实在太快,离得又近,纵然千秋用尽力气躲过了致命一击,但他的手指在锋利的银钩协助下还是生生穿透了她身上并没有太大防护作用的金丝布甲,将她的肩膀抓出了一个血肉模糊的洞来。剧痛从伤口处传来,千秋发出一声痛呼,终于支撑不住晕厥了过去,与此同时,归无也一拳砸上了百流放的后脑勺,十成十的力道瞬间就震碎了他的颅骨,他七窍出血的模样凄惨极了,归无动作粗鲁地把他扯到一边,只挣扎了片刻便没了声息。
归无动手封住了千秋几处穴道,暂时为她止住了血,回头看着越沧海:“这一道死劫,她已经渡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