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月国一直以来都流传着一个不知真假的传说,天神有两个儿子,白熊和黑熊,白熊受了天神之命下凡统领人间众生,黑熊却不服父亲的安排,也悄悄跟着溜了下来,一心一意专跟兄长白熊作对。天神发现了小儿子为祸人间,勃然大怒,罚他代代轮回不得回到天上。白熊舍不得小弟一个人在人间受苦,求了父亲陪他一世世在人间赎罪,他却仍然满怀不忿,哪怕已经没有了前世的记忆,也依旧不服兄长管教,每每到最后闹得兄弟反目,因为作恶多端不知悔改而被兄长四海缉捕。
有人说这个故事影射了阿史那枭和阿史那贤兄弟二人,这话传到了阿史那枭的耳中,他恰好借此机会一番添油加醋,把自己塑造成了传说里那位承天命而降,友爱幼弟的兄长,如此一来,阿史那贤自然而然地就变成了那不孝不悌、怙恶不悛的天神幼子。
阿史那枭自称是白熊转世,招徕了不少巫祝神婆,制造出了种种所谓的“神迹”。一开始,大家还都不以为然,时间久了,有些人渐渐开始相信阿史那枭的鬼话,契月国中甚至还多了不少关于微生王妃母子的流言蜚语,也为后来阿史那枭追杀他们提供了最好的借口——替天行道,为民除恶。
越沧海久居偃明山,而偃明山靠近边关,所以时常会遇到一些契月国的百姓和大唐的商人,他们偶尔也会说起阿史那枭的事情。当时他听了后就十分反感阿史那枭的这些行为,后来,他又从千秋口中得知了那位可怜的契月国小王子阿史那贤的遭遇,对于这个自从继位以来就无比残暴,毫不听劝阻地撕毁与大唐签订的和约,将两国无数无辜百姓卷入战火之中的新任契月国王便再无半分好感。
“蘭将军爽快!”沧海的思绪被阿史那枭一声呼喝猛地拉了回来,他定睛一看,对方已经挥三尖两刃刀纵马而来。亸华戟在空中转出飒飒寒光,不等阿史那枭出招,沧海率先使出了一式“龙吐珠”,直刺阿史那枭的咽喉。他肩上的海东青发出一声长鸣,展翅高飞,然后在空中突然敛起双翅,俯冲而下,铁钩般的鸟喙目标明确地啄向沧海的右眼。
沧海冷笑一声,将戟一摆交至左手,右手蓄力一掌拍向那从天而降的扁毛畜生。阿史那枭眼一眯,挥刀照着沧海腰侧砍来。沧海是何等神通?右手掌风凌厉击中那凶鸟海东青的同时,尚能分神顾及左边阿史那枭的刀锋,用戟顺他的刀势往旁边轻轻一拨,这一刀便走了空,可沧海的掌却并未走空,狠狠抽在海东青身上,它发出一声凄厉的鸣叫,坠落在地,在尘土中滚了几圈,掉了满地羽毛,狼狈地站起来拍拍翅膀,歪歪斜斜飞上了阿史那枭另一侧远离沧海的肩头。
“你就是有只海东青又如何?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再加上只鸟也并不会对结果有什么影响。”二人擦肩而过时,沧海饱含不屑的声音一字不落传进了阿史那枭耳中。
两匹马一转头再次相对而立的时候,阿史那枭阴森森笑道:“少年郎可不千万要自大,当心死得会很惨。”
“契月王何须担忧蘭某?不如多想想阴曹地府之中与你那耶律将军见面时该怎么叙旧吧!”沧海勾唇回以一个挑衅的笑容,腰背挺直端坐马上。
两人你来我往战了数十个回合,竟不分输赢。沧海眉头渐渐皱紧,他知道,阿史那枭当上契月国王前乃是国中一员悍将,不仅诡计多端且经验颇丰,再这么拖下去,自己恐怕会有落败的可能,必须在双方力气都消耗得差不多之前速速结束战斗。
他这么想,阿史那枭的想法也与他大致相同。原本,阿史那枭以为凭他的能力,即便打不过薛昭,对付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小将还是不在话下的,没想到这蘭月竟如此能打,眼看他同自己缠斗早已超过预估的时间,再打下去胜负难料,阿史那枭心念一动,立即下定了决心,采取微生安的计策,先假装败退,然后弃天牧关,转战雁门关。
想到这里,他虚晃一招,趁沧海还没有调转马头的空当,用力一磕马镫,坐骑如离弦的箭一般往前飞奔,冲进了己方的军阵之中,与此同时,城上有人给出了鸣金收兵的号令,士兵们跟随主将潮水一般退入城中,沧海追上来时,城门刚好在他面前关闭。任凭唐军再怎么叫骂,城中契月人都闭门不出。
如此三日后,一天夜半,沧海和衣而卧正在梦中,忽听帐外有人急急前来通报。
“蘭将军!阿史那枭率军连夜开天牧关北门撤了!”
沧海一骨碌爬起来,厉声问道:“可探得他们往哪边去了?”
“今夜月黑风高,弟兄们实难查探,望将军恕罪!”
沧海一边穿好衣袍一边安抚了他几句,叫那斥候下去之后,他坐在床边想了片刻,想不通为什么契月军队会如此突然地撤退,他叹了口气,起身来到桌案旁边,点着了桌上的蜡烛,借着昏昏烛光给归无写了封信,同他简单说了说天牧关这边的情况,将自己的疑问告诉了他,然后将信封好,卷进了竹筒中,交给薛昭派给他的一名亲信帮着寄往归燕城。
“另外,传命下去,明日确认过天牧关城中和四周没有契月国的埋伏之后,全军入关!”
“诺。”
雁门关。
自圣人驾到并带来大量物资和人手之后,陈金台顿觉肩上担子轻了不少,然而近来,另一件事却令他心中升起了一种微妙的不安。
说来令人感到颇为不可思议,陈金台不安的源头竟是他的左膀右臂兼好友——瞿南客。
瞿南客虽然当初是先帝钦点的探花郎,但是他却甚少提及他的身份来历,大家只大概知道他原籍代州,少时富贵,后来家中突遭巨变,一夜之间变得一贫如洗。紧接着有天正午时分,宅院又起了一场火,父母和兄弟都葬身火海,只余下去书肆买书的他和陪着他一起的乳母逃过一劫。
别人都说瞿家之所以屡遭不测,祸根就是他们家行二的郎君瞿南客。这小郎多智近妖,从小就是远近闻名的神童,再加上生了一副姣如好女的容貌,性格又沉默温和,和民风彪悍的北地格格不入。偏偏他家中有钱,书读得也好,上面一个长兄也在官衙领了个不高不低的武职,所以在瞿家尚没有败落的时候,即使他遭人嫉恨,也鲜有人胆敢当面造次。而这一脆弱的表面和平在瞿家几近灭门之后被彻底打破,往日里对瞿南客笑脸相迎的街坊邻居避之唯恐不及,点头哈腰跟在他身后的书院同窗们在他面前撕毁他刚刚写成连墨迹都未干的文章策论,讨债的人络绎不绝登门叫嚣,血脉相连的亲戚纷纷袖手旁观——当初被全家捧在掌心的瞿家二郎仿若一夜长大,无师自通地领悟了许多做人的道理。在他落魄至极的时候,只有乳母焦氏自始至终都守着他不肯离去,从早到晚帮别人缝补浆洗衣物挣一点少得可怜的报酬,来供瞿南客继续读书。
体味过人情冷暖之后,瞿南客渐渐学会了用一张完美无缺的笑脸把旁人的所有奚落和羞辱照单全收,然后不动声色地数倍奉还给他们,时间久了,大家就都意识到了一点:这从前看上去软弱可欺的瞿二郎才是瞿家真正的厉害人物,无害的外表只是他让别人放松警惕的伪装罢了。而凶名逐渐远扬的瞿南客,只有在乳母焦氏面前,才会流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和不加掩饰的疲惫。
焦氏积劳成疾,瞿南客高中探花后不到半个月,她就一病不起,缠绵病榻数日后撒手人寰。瞿南客悲痛不已,上书先帝要为乳母求一个封赏,先帝彼时正因为刚刚得到密奏说越明意图谋反而心情不佳,不仅没有同意,还把他斥责了一顿。恰好陈金台当时自请去代州任职,顺便把瞿南客也一起带了来,把他乳母的骨灰安葬在了他们当年相依为命的黄土窑洞边。
从那以后,瞿南客就成为了陈金台的长史,他出身代州,对于当地情况自然十分了解,在他的尽心辅佐下,陈金台方能在短短数年间,把原本秩序颇为混乱的州县治理得井井有条。旁人以为他很少提及旧事是因为不忍触碰心头的陈伤,只能靠没日没夜地整顿代州风气来排解自己胸中郁气。而现在,陈金台突然开始怀疑瞿南客如此鞠躬尽瘁,其实是另有所图,而且他所谋划的绝非小事。
若究其原因,还要回到五天前。
五天前,恰好是越沧海快要到达天牧关的日子。
这天午后,陈金台同圣人议事完毕后,出了城守府到长史府去探望称病在家多日的瞿南客。他来到长史府门前,却被阍者拦了下来。之前他每次到访,连通报都不需要就可以直接进入,这还是自从瞿南客搬进来之后这些年来他头一次被拒之门外。陈金台十分不解,心中不悦,面色就沉了下来。他在代州官员百姓面前向来是以铁面无私的严肃面孔出现的,不比瞿南客的和悦宽容,所以在众人心中很有威仪,就连圣人也笑称他们二人分别是代州的严父和慈母,阍者一看他面沉似水,顿时起了怯意,无奈地让开了道路请他进门。
陈金台没有叫人通报,径直去了瞿南客的卧房,不料却扑了个空,房中空无一人,只有墙角默默立着的老旧香炉还在徐徐喷吐出一缕缕微苦的药香。有仆从紧随他身后进来,一边说郎君正在书房翻阅卷宗,一边把他往外请,他只当瞿南客病中还在忧心代州事务,对他这不顾身体的行为非常不赞同,也没有多想,跟着那仆从抬脚就往外走。
迈出门槛的一瞬间,他眼角余光从镜台旁扫过,看到了地上掉落了一角没有完全烧尽的信笺,似乎是主人匆忙之中把它遗漏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