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将军既然来了,还躲躲藏藏做甚?”桑千秋忽然朝着已经恢复原貌的树林深处高声说道,“迷魂阵已破,将军莫不是要反悔不成?”
“桑大将军说笑了,金某岂是言而无信之人?”藏身林中的人大笑着走出,一身金甲,正是卧龙城守将金豹。
金豹来到二人面前,审视的目光将越沧海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问千秋:“桑大将军,不知这位是?”他方才来的时候,桑越二人已经破阵,他在林中只将沧海看了个大概,虽不知他的身份,但观他周身气度,绝非池中之物,又见千秋与他举止亲密,思及她那传言中生死未卜的未婚夫婿越沧海,不由得金豹不对眼前少年的身份生出疑心。
千秋看他表情就大概猜出了他心中所想,笑道:“没来得及同将军介绍,这位是蘭月,桑某新认识的一位朋友,我二人一见如故。他想要投我大唐,奈何家中事情没有处理妥当,这才晚到了几日,恰好助桑某破了将军的迷魂阵——将军,先前的赌约你打算何时兑现?”
“金某一言既出,安有反悔之理?”
“大善!”千秋抚掌,“金将军果然是个爽快守信的人!”
“薛将军何在?”薛谨在树林外翘首以盼,先是听闻有野兽咆哮,心中正在担忧,忽见林间浓雾尽散,又听千秋叫他,知道这迷魂阵多半是破了,心头大喜,应了一声,率领一众士兵进入了林中。千秋见薛谨带人来了,带着笑朝他一伸手,薛谨先是一愣,然后反应了过来,摘下千秋的赤焰骝马鞍旁挂着的一只皮囊递给她,千秋从里面抽出一张黄麻纸,展开给金豹看。纸上是一封事先写好的降书,为表诚意,千秋特意找了人用两国文字各写了一遍——她无条件信任归无的话,从来就不认为在这场赌中她会输掉。千秋摸出一盒调了油的朱砂,金豹手指蘸了朱砂,在降书上按上了自己的指印。
千秋吹了吹那枚指印,将纸卷好重新收进皮囊,抬头看向金豹:“在薛大总管率兵抵达卧龙之前,恐怕要先委屈金将军了。”
不等金豹再说什么,千秋向薛谨一使眼色,薛谨沉声下令:“来人!将金将军请到营中,不要怠慢!”士兵们拥上前来将金豹团团围住,缴了他的兵器,押送回了营中。
当日酉时。
薛昭军中。
“大总管,卧龙城桑大将军有军报送到!”薛昭闻言精神一振,从士兵手中接过军报细细一看,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
“难得见大总管如此笑容,不知是何喜事?”周行在一旁问道。
“无他,不过是小儿辈降获一敌将罢了。”话虽如此,但他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他对越沧海寄予了厚望,而他初出茅庐就立了一大功,这怎能让他不欣喜?
“桑大将军果然赢了和金豹的赌约,将他收服了?”周行有些惊讶,“这还不到三日,竟如此之快?”
“一来,她是我天机门弟子;二来,她有机缘在身。不过一场赌,她赢了,这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归无将手中捏着的竹签轻轻放下,一同放下的是他悬了许久的一颗心。天道多变而难测,他何尝不是在赌?所幸,千秋足够信任他,而越沧海也足够看重千秋,人与人的缘分,绝非天道能够轻易斩断的。
薛昭得了千秋传来的喜讯,立刻下令加快速度赶往卧龙城,本来路程就所剩不多,三军一路急行,终于在次日的戌时末和卧龙城外的千秋相见。千秋休息了一天,精神已经恢复了大半,听闻薛昭到了,忙带着薛谨程好等人出帐迎接。薛昭问了金豹的情况,得知他现在被禁足于沧海的寝帐旁边,有专人看守,点了点头,让千秋带他去见见金豹。金豹被禁足,千秋原以为按照传言中他暴躁易怒的个性,自己的这个决定必然会让他十分不满,没想到他却并没有反抗,安安分分待在帐中,时不时在沧海的监视下绕着他自己的帐子散散步,颇有些随遇而安的意思。
千秋带着薛昭过来的时候,金豹正在旁敲侧击地向沧海打听唐军的情况。
“金将军对我军中事宜如此上心,不如来问问薛某?”金豹一回头,看到身后站了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将军,再看一眼他身上穿着的那几乎是标志性的白色战袍,马上就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原来是薛大总管,”他嗤笑一声,“薛大总管近些年也是力不从心了,要让小辈冲锋在前,你在后方坐收渔翁之利,果真好盘算!”
薛昭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激将法,并不上当,和气一笑:“大唐人才辈出,桑二娘等人虽然年轻,但俱是可塑之才,假以时日,必当取代我们成为大唐栋梁,趁我们尚能为他们倚仗,让他们多磨练磨练,未尝不是好事。免得如同契月一般,等到开始打仗才发现后继无人,如今竟还把金将军赔了进来。”金豹挑衅薛昭不成,反被他这一番话气得七窍生烟,冷哼一声转向千秋:“桑大将军,如今某已为将军阶下之囚,你还有何招数,尽管施展出来吧!”
“金将军为何会认为桑某要拿你下手?”千秋笑眯眯地走上前一步,“桑某只是想让你看看,这卧龙城是怎么回来的。”
“薛大总管,末将桑千秋请命,趁夜攻打卧龙城。”
“允。”
卧龙城中。
谋士王侃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厅中走来走去,嘴里还念念有词。副将金权被他转得心中烦躁,怒斥:“你能不能冷静一些?阿父临走前不是说了他去唐军不过是虚与委蛇,值得你这么不安?”
金豹知道自己不得人心,怕军中易生哗变,所以提拔了自己的长子金权作为副将,父子二人用雷霆手段倒是将全军上下治得俯首帖耳,至少从表面上看确实如此。金权虽然嘴上说着没有大碍,但心中也存了几分不确定,此刻也不过是强装镇定坐在议事厅中,等待着金豹的消息。
等来等去,金豹的密信没等到,反而等来了士兵的通报,说桑千秋射落了免战牌,正派人押了金老将军城下叫骂。金权一拍桌案,跳将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怒吼:“来人!取我兵甲!出战!”
“金小将军,恐怕来不及了。”冰凉的刀锋贴上了他的脖颈,他惊恐地斜眼看去,只见那向来唯唯诺诺点头哈腰的谋士王侃此刻正站在他身侧,脊背挺直,神情冷漠,持刀的手虽然清瘦但却稳如泰山,一抖不抖,丝毫没有平日里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模样。王侃投在他父亲金豹麾下十一年,他们却从来没有看透过他。
“你、你不是王侃!你到底是谁?”金权惊呼。
“我当然是王侃,从一开始就是,”王侃冷冷答道,“只不过我一直在为微生郎君效力而已。阿史那枭高傲自许,使我等唐人在契月国土地之上备受凌辱,只有微生王妃和贤王子对我们礼遇有加,你们合谋害死微生王妃,驱逐贤王子,我们唐人最重知遇之恩,何惜以命相报!”
“金权,当年戏弄微生王妃的人,有你吧?”王侃忽然压低了声音,耳语道。不等金权再出声呼救,王侃的短刀在他颈间轻轻一划,鲜血奔涌而出,王侃抬手捂住了他的嘴,任凭他一番挣扎,然后没了气息。
大门被人推开,金豹留在城中的另一员副将萧陇站在门外,仿佛没有看到倒在血泊之中的金权一样,声音平静地问:“王公,众人都已经准备妥当,我们何时开城?”
抬脚将金权的尸身踢到一边,王侃整了整干净得没有沾染一点血迹的长袍,向他走来:“走,我们去迎唐军。”
再说城外,千秋策马在前,薛谨押着金豹紧随其后,两人带一千军兵来到卧龙城下。
“金将军,你看。”千秋笑着一指城头,金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吃了一惊。原来,卧龙城上的契月国旗帜不知何时已经撤下,此刻城头一片空空荡荡,就连戍守的士兵也不见了踪影,显得十分冷清。
金豹猛地扭头怒瞪千秋:“你们做了什么?”
千秋一摊手:“我们什么也没做,金将军,你不如问问你的属下们到底是为什么?”说完,她扬声往城上喊道:“萧将军,王公,还不开城吗?”
话音刚落,城墙上竖起了一面面唐国的大旗,如一团团火焰般映红了金豹的双眼。他看到了和红旗同时竖起的还有一根长杆,上面悬挂着金权的头颅,鲜血未干,死不瞑目。
“竖子欺我!”他咆哮道。
“金将军,你恨错了人,”城门缓缓开启,王侃手捧城守大印悠然走出,声音暗含怒意,“你当恨的人是你自己。当年王某人流落契月,投奔于你,原本一心一意为你谋划,你却对某多加侮辱,目无尊卑,更无法纪,纵子行凶,欺上瞒下,动辄打骂属官,克扣将士们的军饷。你说,你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怨天怨地还是怨我王侃?”
“桑大将军,这个人你应当是要找他的。”千秋这才注意到王侃身旁站着的青年将军,他手中还拎鸡崽一样提着一个人,此刻,他把那人往前提了提,用一口不太流利的中原官话说道。千秋低头一看,只见这人披头散发,双手双脚都被绳子捆着,身上的衣服缀满了长长短短的布条,脖子上还挂着一串五颜六色的古怪石头,一张脸用墨汁泥灰涂得面目全非。听到青年将军提到自己,怪人抬起头来,对千秋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一开口时声音嘶哑。
“我终于见到你了,天秋子。”